可回收之家(115)

“她家里有事,今天就不方便来了。”柳兰京双手插兜,很随意地坐在对面沙发上,“不介意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就过来蹭吃蹭喝吧。”

“没关系,人来了就好。”

“你真是大方,不过我可舍不得空手过来。就送个小东西。”他把一个盒子丢在桌上,里面是辆阿斯顿马丁的钥匙,“车就给你停在外面的停车场,颜色不喜欢的话自己去换一个。”

“不行,这太贵重了。”

“别推辞,我们的交情配得上这礼物。而且你也别自作多情,是送给你和宋凝的,她以后当了合伙人会需要的。大不了你骑自行车上班,她开这车。”

“那谢谢了。” 莫雪涛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气色不还好,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你的下巴怎么了?”

“刮胡子弄伤了。可能最近我有点失眠吧,不知为什么我这几天总是会想起一个死人。最要命的是,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似乎是华尔街人,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因为睡眠问题来找我的导师,然后有一天就毫无征兆地自杀了。我最近为什么会梦到他?”

“他看起来不幸福吗?”

“很不幸福,似乎很累,但是假装满不在乎。”

“他是个很有钱,却很痛苦的人。你会梦到他,因为你也是。我不知道你面临什么情况,但我希望你能敞开心扉去爱。”

“敞开心扉。serious?我们都是做这一行的,专业一点。人是没办法自己看开的,因为脑子就是一个该死的贝叶斯推断机这个理论还未被证实,但确实是脑科学领域的一个热门观点,用过去的经验来应对未来。那些能看开的人,只是因为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有了那些经历。那些幸福的人,思考的方式,是不幸的人学都学不会的。”

柳兰京用手把头发往后,叹出一口气,两指点住太阳穴,说道:“抱歉,我失态了,我是真心想祝你幸福的。这是你人生重要的时刻,我想表现得善解人意,我想让你觉得很轻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崩溃着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莫雪涛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柳兰京回忆了一下,“是我问你借粉笔吗?”

“不,那是第二次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自动三明治机下面,我把钱放进去,可是三明治没有出来。机器卡住了。你对我说,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反攻的第一步。然后你又塞了些钱进去,三明治出来了。”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好像还挺有幽默感。”、

“你一直很有幽默感。”莫雪涛自顾自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人生就像是三明治机,有时候它会卡出,我们付出了爱和努力,却得不到想要的回报。我们可以踹机器,发泄不满,但或许再等一等,再多付出一点,也能得到想要的。”

“我还来得及吗?我还来得及去爱吗?”

“总是来得及的。”

“谢谢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安慰我。”柳兰京又起身拥抱了他,“别为了回礼太费心。你应该知道的,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幸运。”

柳兰京又去见了宋凝,她一样在化妆间打扮,见到他来,忍不住把肩膀绷紧。柳兰京不紧不慢道:“到底当新娘子了,你今天真漂亮。”宋凝不尴不尬笑了笑,语气非常客气地道谢。柳兰京贴近她,悄悄道:“下不为例,好吗?”

宋凝也装傻不下去,便道:“如果我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不想你再这样下去了,你信吗?”

柳兰京笑道:“信啊,你不是第一个。但我为什么要在乎呢?”他眼睛微微瞥出些,“今天是你的婚礼,很重要的日子,别想有的没的事。我还没恭喜你呢。”

婚礼从下午一直持续要深夜,柳兰京不准备待完全程,到八点左右就预备着离场。他把车送出去了,自己倒要拦出租车了。他走到酒店外面,等车的地方已经站了一人。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他依稀记得是宋凝律所的朋友。

她穿着红色挂脖礼裙,到外面风大,就裹了一件长风衣,衣摆下面是细伶伶一截小腿。她叫的车先到了,却不急着上车,与先去与司机交涉,然后开了车门,把柳兰京叫上去,“你也一起上来吧。先送我,再送你,司机说可以的。”

柳兰京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车。一如他所料,她转向他,似笑非笑道:“你是一个人吗?”

“对。”柳兰京回忆初见苏妙露时,她也是穿红色,心底一阵刺痛。

“我也是,你看着很寂寞的样子。我暂时还不准备回家,我要和你去附近的酒吧喝两杯吗?”

柳兰京会意,眯着眼笑道:“单纯只是喝两杯吗?”

“或者我们可以过一个难忘些的不眠之夜。”

“不用了,我阳痿。”

她噗嗤笑出声,“一般说自己很行的,都不太行。说自己阳痿的,反而还不错。我本来只觉得你很帅,现在好像还蛮有有趣的,我搞不好要认真喜欢你了。”

“你喜欢我?那你是自找苦吃了,因为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窝囊废。走在路上被车撞死也没人会在乎。我是个垃圾货色,别同情我。”她闻言,整个人愣住了,柳兰京则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淡淡道:“谢谢你,骂完我自己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你看,这样也算是个难忘的不眠之夜了。”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柳兰京又回忆起那一幕。那天下午,他与那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擦肩而过,他走上楼梯,他走下楼梯,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各自走到自己的人生中去,谁都没有回头。

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吗?上与下,最终会是一个终点吗?

给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十万块,他会很幸福。给一个人只有十万块的人一百万,他也会很幸福。可给一个有一百万的人多少钱,他会觉得幸福?

他是典型的白人中产,或者更宽泛些可称为精英。全家都是白人,有一儿一女一条狗,有个前妻,但关系良好,周末会一起带孩子去看棒球赛。是天主教徒,定期去教堂,也乐于捐款。他的同期好友虽然已经升职,但他就算在董事总经理(MD)的岗位上做到退休,一年也能拿 150 万美元。

然后他就自杀了。

柳兰京在梦中惊醒,一看时间,才只有凌晨三点。他全无睡意,索性起来冲了个澡。原本想找本小说看,却摸到了书架上的一叠草稿纸。是以前教苏妙露数学时,用来给她做题的。上面的题她都写完了,他倒是存了许多没有看。虽然苏妙露不在了,但他还抽出空来,随手把作业批改了,二十道题错三道,差强人意吧。

“怎么都是计算问题啊,这么粗心。”他抱怨着,发现纸上有折痕,朝后翻了几页,发现最后连着几页,都是他的速写小像,苏妙露悄悄画下的。认真说,她在美术上确实挺有天赋,至少比在数学上要好。

一阵说不清的心烦意乱,他把那几页纸撕下,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犹豫了片刻,又捡出来,放在台面上慢慢抚平。他可以找她道歉,她或许也能原谅。但这并非流泪的忏悔所能挽救的。

贝叶斯推断,用过去决定未来。这对机器来说是件好事,对人而言却未必,人总是太擅长用固定的模式思考。他不能回头,不能认错。认错就是认输,就是一败涂地。他必须不回头继续向前走。

他把那几张纸撕得粉碎,重新丢进纸篓里,起身回房间。他在卧室里静坐了片刻,又忍不住后悔起来,从纸篓里翻找碎纸片。

之后到天亮的几个小时里,他就在书桌上,一面哭,一面用胶水一片片把撕碎的纸片再粘回来。他有些庆幸家里没有碎纸机。

柳兰京第二天才抽空回家了一趟,柳东园为公司的事出差去外地了,这周是回不来了。家里只有柳太太。柳兰京清楚母亲早就听到了些风声,再怎么不情愿,都要先稳住她。

柳太太见他过来,也是一愣,不带什么客套,直截了当道:“听说你和小苏吵架了?”

“已经分手了。”

“多大的人了?怎么一阵一阵的,之前还好好的说要结婚,突然就分手了。为了什么事吵得这么凶?别赌气啊。”

“不是赌气,就是性格不合。我的事不用你管,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之前都这么多女友了,也不差她一个。她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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