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怕。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她已历过不止一次,生孩子虽说也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却由着她准备了数月。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够开,这孩子生得极顺,其间她虽痛意不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承受不住。
傍晚时分,孩子的哭声终于哇地炸开。顾清霜颇是冷静地松了口气,转而就觉得,周围这些人好像谁都比她还高兴。
“是位皇子,是位皇子!”产婆急急地朝外面含着,顾清霜调理着呼吸,抬一抬头:“报来给本宫看看。”
小小的婴孩就这样被放到她身侧,她看看他皱巴巴的脸,一时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她搂了搂他,终是觉得有些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全黑。宫人们颇有本事地在她昏睡时就换好了干净的床褥,连她身上的寝衣也已换好。她睁开眼,目光穿过灯火朦胧的光晕,看到皇帝在数步外的桌前读着书。他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了抬头,顷刻有了笑意:“醒了?”
“皇上……”顾清霜撑身要坐起来,他立即放下书,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落座:“你好生歇着,朕在这里陪你。”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该回怀瑾宫了。”
他道:“过几日再说。”
“不方便的。”她和顺地摇头,“平日若有朝臣入宫议事……”
“若有朝臣入宫议事,朕便去前头的勤政殿。”他边说边抚过她的脸颊,将侧旁有些散乱的头发捋到她耳后。她一语不发地感受着他的温柔,直至他察觉她情绪低落,温言问她:“有心事?”
顾清霜咬一咬唇:“不知皇上选了哪位太妃……”
萧致笑一声,侧首扬音:“袁江,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袁江躬身告退,他迎上她怔怔的目光:“没有那么急,等孩子满月才会送去宁寿宫那里。这些日子你想见,可随时着人抱来。”
说着他顿了顿:“至于太妃……懿太妃身份贵重,身体也康健,亦跟朕提过想有个孩子作伴,只是性子严厉一些;还有位盛太妃,出身是低些,但自己生养过好几个孩子。朕的六弟、七弟皆是她所生所养,十二弟生母走得早,也由她带大。母后说她最和善细心,应能照顾好三皇子。但朕想着,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顾清霜罕见地没在这样的大事上谨慎推拒,垂眸想了想,轻声说:“懿太妃严厉些?那臣妾觉得懿太妃好。”
萧致一滞,笑问:“人人都盼着能将孩子交给慈爱些的祖辈抚养,你怎么倒选严厉的?”
顾清霜道:“若是民间穷苦人家什么都没有,长辈慈爱,便是孩子能得的仅有的好处,自是慈爱的好;可宫里什么都有,慈爱一不留神就要成了溺爱,臣妾不想看他长成个纨绔子弟,没的日后再败坏了天家名声,还是早早让懿太妃束着些吧。”
这话当然是捡好听的来说的,她实是在听他说“懿太妃身份贵重”时就已动了心。懿太妃齐氏的娘家是京里的豪门显贵,虽在懿太妃的兄长因病致仕后权势有所减弱,却也仍有积威放在那里。
而且,齐家还与柳家算得上姻亲。不算太近,可也尚还未出五服。
除却这些不提,她的那番话倒也确实不需。
盛太妃是生养过孩子,也确实为人慈祥。可正因此,她养大的那几个皇子也都出了名的没什么大出息,一个个当闲散王爷当得尽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理政个个不行。
前些日子,顾清霜还在奏章上看到十二王上疏借钱,哭穷哭得极为地道,被皇帝好生骂了一顿。
所以她那样一说,皇帝大抵也想起了借钱的事,眉头微拧了两分,继而一喟:“也好,朕改日再去见见懿太妃。”
如此这般,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五六日后,才回暖轿回了怀瑾宫。
――总不好真在紫宸殿里坐完月子。
回怀瑾宫后一时也很清闲,除却偶有人登门道贺以外,一时没什么事能叨扰她。在三皇子的满月宴上,皇帝给他将名字定了下来,叫予显。
顾清霜也晋了位,至正三品贵姬。
满月宴的次日,她与皇帝一道去了趟宁寿宫,把孩子交给懿太妃。
这般面对面地一见,她才知他为何说懿太妃“严厉”。那张脸横眉立目,却又不是昔日凌贵人的那种盛气凌人,只是很板正、严肃,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有点发虚。因是劳烦她照料孩子,皇帝即便是九五之尊,也要客气两句,趁着予显迷迷糊糊地在乳母怀中醒来,他便跟予显指指懿太妃说:“日后好生听祖母的话。”
结果懿太妃的眉头一挑:“太后娘娘才是皇子们的祖母。”
连皇帝都被噎了一下,顾清霜小心地记下这些,心下暗自揣摩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二人离开宁寿宫时,恰有朝臣入宫议事。顾清霜从不在这样的时候缠他,听言便施礼恭送,待他走远,自己也坐上了步辇,回怀瑾宫去。
天已经明显的冷了,外出走动的宫人、嫔妃也都比月余前要少。宫道便显得安静了许多,呜呜风声刮着秋叶,秋叶蹭着石板地,若凝神细品着声音,多少有几分苍凉。
顾清霜伴着这样的声响,不自觉地又思量起心事。忽而又有别的动静传来,好像是惨叫,一声又一声,轻细而压抑。她忽而回过神,脱口便道:“停。”
步辇稳稳地一顿,顾清霜抬眸瞧瞧侧前方的宫墙,隐约看到牌匾上的三个字:永宜宫。
一股玩味便在心底腾起来,她勾了勾唇:“落轿吧。”
步辇落下,顾清霜搭着阿诗的手下了轿,悠然踱向那道宫门。
行至宫门口刚抬起眼,里面的情景就已清晰了――遥遥望过去,以身材姣好的女子正被按在春凳上,两名宦官手中的红木杖正一下下打下去。
她面朝着正殿,顾清霜原本瞧不见她的脸,并不知她是谁。可她身边几步外还跪着一个――明嫔。
明嫔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却出于某种缘故只得硬撑着,一声声为落下来的板子报数。那她面前正挨打的那个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清霜想起自己上元节昏迷数日的经历,一缕快意划过心底,轻啧一声,向宫门内行去。
没走几步,那边掌刑的宦官看见了她,打了个手势,行刑的那两个也停住,一道上前见礼:“柔贵姬娘娘。”
“免了。”顾清霜缓步踱近,扫了眼楚氏衣裙上的大片血迹,绕到春凳,行至她面前。
楚氏察觉有人,挣扎着抬起脸。四目相对的一瞬,顾清霜心里颇有几分唏嘘。
――楚氏,原本是姿色极好的。美得明艳,风姿动人。
可眼下,漫说什么明艳什么风姿,她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上,除了惨白就是眼下的乌青。乍看上去,书里所写的女鬼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了。
她好像恍惚了一阵,才认出顾清霜是谁,神情顿显凶狠:“你……你又来干什么!本宫没害你的孩子!本宫没……”
不等她再说,那掌刑的宦官一步夺上前,“啪”地一记耳光掴下来:“还不懂礼数!还当自己是昔日的晴妃娘娘呢?”
明嫔被那声脆响激得浑身一紧,怔了一瞬,便膝行上前,朝着顾清霜连连叩拜:“贵姬娘娘,贵姬娘娘恕罪,表姐她……”
“行了。”顾清霜懒得看她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生硬地止了她的因,看向那掌刑的宦官,“谁让打的?”
那宦官拱手说:“楚宝林方才冲撞了宁婕妤娘娘,婕妤娘娘下旨,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宁婕妤这是真恨她入骨了。
顾清霜神色淡淡:“若真闹出人命,你们也吃罪不起。扶她进屋吧。”
她话音一落,已有几名宫人上了前。七手八脚地将楚氏从春凳上拖下来,往殿中送去。顾清霜又向卫禀道:“去请沈太医来。”言毕也提了步,走进殿中。
这样的一宫正殿,以楚氏现在的身份已不配住了,只是因为在她降位的同时还有禁足的旨意下来,也就暂且没让她迁。
可这宫虽未迁,殿中不合身份的陈设却已在宫人们的见风使舵下被撤了个干净。多宝架上几乎已尽空了,茶盏香炉也都换了简陋的来用,整个殿阁因此变得寒酸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