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还要应付游客,康赭每天几乎都忙得越来越看不见人影。
汤于彗开始不觉得观察康赭待人接物是件有趣的事,因为他看到了康赭的疲惫,以及掩盖在疲惫之下的,不动声色的厌倦。
所以他就只会在晚上的时候,等康父康母都睡下了,再偷偷溜到康赭的房间。
康赭有时候会抽着烟抱着他坐在已经绿油油的桃花树下,抬起头看同样倦懒的群星;有时候会和汤于彗一起各坐在床的一边看不同语言的书;不过也有的时候,汤于彗过去的时候,康赭已经睡着了。
两个人错开闲暇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康赭经常不知道汤于彗白天在干什么。
汤于彗跑了好几趟,但是由于他没有以通过学校项目的方式,又只承诺会呆到暑假,所以仅有的两间学校都不愿意招他当老师。
即使是完全自理的免费支教,而且相当来之不易,条件很差的当地小学也很排斥这种短期的心血来潮,并没有简单地就同意汤于彗的申请,尽管汤于彗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金贵”的“大学生”了。
留下的理由比预料的还要难以寻得,汤于彗还不敢告诉康赭,他忧虑康赭的反应,预感他并不会感到高兴,所以先斩后奏已经是他暂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这天汤于彗又再一次在下午独自出门,康赭从加洋那里回到客栈,康母在后面的厨房里,康父正坐在大厅里看电视。
康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康父笑了笑道:“找小汤呢?”
康赭没回答,康父道:“你都打量一圈了,小汤出去了。”
康赭反应平淡地道:“又不在?”
康父从电视上转移视线,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纳闷道:“你之前不是不爱带人家玩儿吗?”
康赭掀起眼皮,纠正道:“现在也没多爱带。”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摩托车钥匙,没打算听他阿爸后面的话,“走了,晚饭前回来。”
再一次被学校拒绝无果,汤于彗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拐到了哪一个岔道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他没见过的寺庙前。
康赭不在,他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打扰进去。
这是座相当寂寥的佛寺,已经有些破旧了,汤于彗没有碰到僧人,兴许是去转山了,或者也许早就已经没有人在了。
主庙的外面有一个很高的平台,几乎像是祭坛,中央建了一座高大的白塔。
汤于彗走了上去。他一直觉得好奇,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种在康定草原随处可见的白塔。
塔的顶端挂了一圈风铃,不时有风轻轻吹过,又沉又远的声音就回荡在空阔的四周。
明明是很简朴、素质的一座塔,但是发声的瞬间就像被天地唤醒一样,一刹那有了一种辉煌、肃穆的感觉。
康赭找到汤于彗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他站在平台上,用手触着白塔的底部,仰着头看向顶端,很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摩托车发出轰隆的响声,空白的场景顿时被拉近到云影跟前。但是都骑到面前了,汤于彗好像还没发现一样的在原地没动。
康赭息掉摩托,腿一撑地,突然也不想下来了。
他抬起眼,沉着嗓子喊了一声上面的人,“汤于彗。”
塔顶的铃铛又在风鸣的间隙中被唤醒歌声,汤于彗的听觉一寸一寸地生长回来——
康赭很少叫他的名字,这时乍听起来竟像隔着一条逝水。
汤于彗还在空白之中,但好歹是动了,康赭看着他的样子皱了一下眉,“还要抱你下来吗?”
蹙起的眉头让汤于彗顿时回神,“不用……你怎么在这里……?”
康赭道:“出来买东西,我阿爸让我顺便把你带回去。”
空白的场景开始流通,所有的宽阔开放锦簇,汤于彗眨了眨眼,缓缓地道:“你来找我啊?”
康赭拧了一下把手,作势要发动摩托车,汤于彗立马识趣地闭嘴。
他乖乖地正打算走下四四方方的平台,等的不耐烦的人却突然长腿一跨,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和站在高处的人对视。
汤于彗正要说话,康赭却突然从下面摸到了他露在空气中的脚踝。
康赭很轻地捏了一下,不是很温柔地道:“快点,回去了,饿了。”
汤于彗被捏得神经元突然全部在脚腕集中,那一小块皮肤莫名地开始发麻,他一个激灵,如实地诚恳道:“有些时候我真的会被你吓到……”
康赭打断他,突然道:“跳。”
汤于彗:“……什么?”
康赭露出笑容:“你不跳我就走了,你自己回来吧。”
汤于彗往下看了看,也不是太高,但康赭真的不是个正常人吧。
他的脚腕还在发麻,跨出的一步却很带有一点骨气,像是闷着孩子气的不甘心,眼光里又是坦坦荡荡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康赭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汤于彗身上这样显得孤独、离群却从不脆弱的勇气。这样被赋予了少年感的一跃,双脚滞空的时间好像格外的久——
康赭看清汤于彗脸上的表情,看清他被风挽留的扬起的衣角,直到白塔顶端的风铃声穿过层云,直下草木,康赭的双臂才接到从台阶上跃下的重量。
康赭的手臂环过汤于彗的腰,把他高高地抱了起来,安静地和背景一起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是和平时一样的,却又从来没被汤于彗见到过的笑容。
康赭把汤于彗抱到摩托车上,把头盔重重地扣在他头上,有点凶地道:“以后去哪我送你,别自己跑出来了,知道了吗?”
第20章 常语黯淡
康赭他们筹备的节日,是康定每年四月八的转山节。
藏汉民族杂居之地很早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农历的四月初八日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所有的佛教信徒在此月内做善事一件,颂佛一声,可得十万倍之功德。
每年到了这一天,甘孜藏区远近的群众都会穿着民族服装,汇集到跑马山上和折多河畔。
人们先到寺庙里燃香祈祷,焚烧纸钱,然后转山祭神,祈求神灵保佑来年顺利昌盛。
康赭告诉汤于彗,在以前,藏民每次在转山以后,还会支起帐篷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各个村子还会表演藏戏,唱民间的歌谣,跳锅庄舞、弦子舞,骑手们还会进行跑马射箭比赛。藏族姑娘们齐齐打扮得漂亮出门,在草原上席地野餐。
汤于彗想象了一下,就感觉十分神往,虽然被康赭泼冷水说现在早就不复从前的传统,更像是一个围着游客转的旅游节日了,但他仍然十分期待,数着日子盼望四月八的到来。
他想让康赭带他去县城参加节日庆典,但是康赭显然想要拒绝的样子。
他建议汤于彗自己坐车去,并提到每年的转山节都有很多游客去凑热闹。
没有康赭作陪伴状语,汤于彗的兴趣一下子就淡了很多,他有点忧郁地道:“你为什么不去啊?”
康赭道:“因为那天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走不开。”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汤于彗抿了抿嘴,觉得还是很想去,于是心一横,软下声音道:“想让你陪我去啊。”
——他撒娇其实撒得不太自然,但空气立马应声变得甜腻绵密起来。
这好像是汤于彗本人的天分,他用得极少,但按理说每次都屡试不爽。
柯宁说这是他的大杀器,让汤于彗不要随便拿出来,煞有介事地怀疑会促成引战。
虽然汤于彗觉得柯宁的说法是一贯的商业式浮夸赞美,不过他也能大概明白如果自己放低姿态、诚恳地提出要求,几乎百分之百不会遭到拒绝。
有可能是世界布满大概率的颜控,但更可能是他本人有欺骗性的纯良——同样的语言,汤于彗软下语气来,碳水化合物的含量仿佛就会比其他人饱和一些。他着意在言语上裹一层甜霜子弹,希望康赭能短暂地被迷惑一下。
可惜康赭好像是糖分免疫人群,他没有任何反应地冷漠道:“应该不能。”
“好吧,”汤于彗其实知道大概会是这样,更忧郁了,因为实在很想去,只能放低期望选择planB。
他忧伤而沮丧地道,“那我自己搭别人的顺风车去好了。”
“其实你可以不去,”康赭突然道,“镇子上一样有活动,只是没有县里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