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陪你去游览山川湖海,你愿意离开这座皇城吗?”她看了他一会儿,问。
容珩没有回答。
他何尝不愿意呢。
他的心都为她这句话颤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拒绝。
可是这次大病之后,他却在冥冥中感受到自己将至的大限,清楚地知道,自己能留在人世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说的所有未来,他都只能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死线,憧憬的遥望,注定了无法抵达。
单单想一想,他就痛的蜷起了灵魂。只剩一句无悲无喜的躯壳,望着苍苍落雪,坐在冷风中。
“最好的风景,全在此处了。”他轻轻地、近乎贪恋的瞟了她一眼,而后未做停顿,起身离开了。
他消失在飘雪的尽头。
郑姒若有所思的注视了他良久。
他说此处风景更胜,似是委婉的拒绝了她。
她合该失落或伤心。
可是他没能藏住他的眼神。
那轻飘飘的一眼,重逾千钧。
于是那一瞬之后,郑姒知道,许多事情都不必急着追问。
这个人还是属于她的,而且只会属于她。
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他这条命好好留住,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再慢慢的与他解决其他问题。
他对她疏离也好,冷淡也好,视而不见也好,郑姒通通不与他计较,每天都到他身边打卡,阴魂不散的缠在他身边。
这并不是因为她因他的态度感到心慌了,一心想求和或是挽留,而是因为一直赖在容珩身边,她这个“间谍”才能窃取更多的机密,让郑姣更顺畅轻松的踏入皇城。
每当她在他身边晃悠,被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到心梗,想掉头就走避而不见与他冷战时,她都用这个理由来让自己保持镇定,强行泼灭心头生出的火气。
久而久之,不管他是什么态度,郑姒都能面不改色心平气和的赖在他身边了。
几乎到了就算他恶语相向,郑姒都能八风不动的笑脸相迎,顺便再说出两句甜言蜜语的地步。
这种漫不经心的情话似乎对他的杀伤力非常大。
于是最后招架不住闭口不言的总是他。他一直想让郑姒离开她的视线,却总是不能真正的狠下心,于是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后来他又发了一次烧,郑姒如同往常一般守在他床前,趴在他身侧闭着眼睛睡着了。
那时,容珩知道,京城之危已经无法可解,城门十日之内就会被攻破,到那时,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即便没有叛军的威胁,他的身体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他清楚地知道,如今死亡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很快就会将他兜头吞下。
而在那之前,他希望她离开这里,离开他,到一个他看不见,也够不着的地方。
否则,真到了那一刻,他怕自己无法将她留下,怕自己在临近死亡之时,忍不住将她一同拖下地狱。
那样的话,她还会原谅他吗?
怕是会乞求以后生生世世,都不再遇见他吧……
那样……可不行。
他唯一的期盼,就只有来生了。
……
冬雪堆在屋檐,一阵风过,雪屑纷纷飘落。
容珩坐起身,伸手用指尖去触郑姒的脸,然而在还没碰到的时候,她就轻轻地颤了一下睫毛,醒转了过来。
他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郑姒睁开眼睛,看到容珩已经醒过来了,很自然的倾身凑近,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还没碰到的时候,容珩轻声说了一句:“别碰我。”
郑姒顿了一下,而后没听他的,停在空中的手继续往前。
像这一类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完全可以当做没听到。因为他口中说的和心中想的,大多不是一回事。他的身体总会很诚实。
不过这一次,却和往常的情况有些出入。
——他躲开了,郑姒的手落到了空处。
她扬了一下眉,不以为意,不依不饶的又去寻,心中想着,反正床就这么大,你再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你何必要做这些事呢?”容珩没再动,忽然抬起眸看她,瞳眸中没有温度,唇角却轻轻地扯了一下,“你为贺骁做到这个地步,他坐拥了江山之后,会封你为后吗?”
郑姒的脑门嗡的一声,面色白了几分,不可置信的动了动眸子,盯着他,用很轻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你委曲求全,出卖自己留在我身边,不就是为了他吗?”容珩神色淡淡,眸含讥诮的看了她一眼,说,“如今他一路杀至京城,皇后想必居功甚伟。”
“你知道了?”郑姒沉默了一会儿,说。
“嗯。我安插在贺骁身边的人在他的书案上找到了你的亲笔信。”容珩夹出一张信纸,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
“我不是为了贺骁。”郑姒知道辩无可辩,深吸了一口气,说,“若非要说的话,是为了郑姣。”
她坦荡的直视着他,说:“你应该知道。我先前与你说过郑姣的事。”
“你以为随口编一个荒诞的故事,我就会相信吗?”容珩笑了,轻飘飘的瞟了她一眼,“到了这一步,你还想继续蒙骗我,把我推入死地吗?”
“阿姒,”他摇头叹息了一声,说,“不可能的。”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们之间的种种,至此……一笔勾销。”
郑姒还想再说些什么,容珩却没有给她机会,冷声唤来下人,让他们将她押了下去,关入了冷宫。
那荒芜的冷宫之中杳无人烟,在其中闭目塞听,几乎与世隔绝。在这个当口,郑姒肯定无法安心留在那里,她想办法溜了出来。
她换上宫女的衣服低着头行走在宫中,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她们都在说,丞相家的千金小姐陈瑶叶入了宫之后,这几日颇得圣宠,日日都被临幸。
郑姒妒火中烧,被她们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俨然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自己跑到他的寝宫中一探究竟。
在殿门前,她被拦了下来。
宋青对她的态度很客气,他低着头,恭恭敬敬的,陛下昨日歇下的晚,这会儿还尚未醒来。
郑姒说,那又如何,我往常又不是没进去过,为何偏偏今日拦我?
宋青便委婉的说,以往是陛下纵容,现下她今非昔比,失了圣宠还戴罪在身,留她一命已经是陛下仁慈,自然不可能让她像往日一样,希望她早早认清现实。
郑姒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听进去了。在宋青以为她会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一把推开了寝殿的房门,在他还没来得及拦的时候,就抬脚闯了进去。
留下一句:“我要听他亲自说。”
结果刚一进门,她就瞧见红纱之中,两人白衣黑发,亲昵的身影。
陈瑶叶躺在床上,乌发披散,双眼紧闭,睫毛满面通红。
而向来不近女色的容珩正伏在她身上,虚握着一缕乌发,低头吻了一下。
这场面带来的冲击远比郑姒想象的要强。
她像是迎面被什么击中了,一瞬间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她完全无法冷静的应对这件事情,明明之前决定和他心平气和的交流,一定要找机会弄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这一瞬,失控的情绪却冲垮了一切。
她只想逃避。快点离开这里,跑的越远越好。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重重宫墙已经被她抛在身后了。
那个传说中会困住女子一生的深宫,她轻而易举的就离开了。
回想起来,也并不是没有人阻拦,不过一旦有人拦她,立刻就会有别的人来为她解围。其中有一人,在僻静处告诉她,他们是郑姣的人,而后一路带着她,将她送出了宫。
郑姒跑到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冷静了好几天。
收拾好情绪之后,她渐渐发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就比如她撞见的容珩与陈瑶叶亲近的那一幕。她在闯进门之前,与宋青在门前交谈了好几句,容珩不可能听不见。
他就是故意让她看见那一幕的。
他故意将她从他身边赶走。
郑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叛军已经攻入了京城。她在客栈的二楼推开窗,能看到远去的铁骑,和道上未歇的扬尘。
那之后,京城陷入了一连好几日的动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