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将军不敢声张,只能派出家将先行搜寻京城,好几日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沈家小少爷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凭空消失了。
半个月后,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来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坚的轮渡,临行前写了两封家书,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将会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待学成之后,自会负荆请罪。
另一封,是给妘婛的。
只有短短几行字:不告而别,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谅达雅鉴。此前种种,错在于我。如愿等我,三年之内,我必归来。如若不愿,婚书藏于床后方柜,可带回王府,当此婚约无效。待抵达大西洋彼岸,我将寄回信址,盼见复音——如你还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没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的某个午日,她突然小腹绞痛,彼时沈家老爷和亲王刚好都不在北京,将军夫人差人请来了京中名医,两副药下去,不仅毫不见起色,病情反倒急转直下,入夜后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来了洋大夫给她打了一针,才稍事醒转。
妘婛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间听到外头洋人说什么“开刀”、“手术”,又听到婆婆说什么“那可不就是开膛破肚”“给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毁了清誉”云云。
耳边的声音渐行渐远,她看着床帘被风拂起来,总是在即将飘到窗边时,落了回去。
一霎时,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
那时,她是紫禁城里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欢围着她打转。有一日,皇后娘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半是说笑道:“妘婛呐,你阿玛为你寻了一门亲,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着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么小,这么瘦,我不喜欢他……呜呜呜……”
哭着哭着,一块干净的手绢儿递来,小男孩像鼓足勇气对她说:“我……会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大大的,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她试图张口,想要说话,呢喃两声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无人察觉。
随后陷入无尽黑暗,再也没有醒来。
1911年冬,宣统三年,雪夜。
爱新觉罗妘婛,因急性阑尾炎,于沈府逝世,年仅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妘婛,念“云京”。
原型取自爱新觉罗·韫媖,醇亲王大女儿,溥仪的妹妹,长大成人后嫁给了(婉容的哥哥)润良。韫媖17岁那年得了阑尾炎,因家中人认为女子不能接触外男拒绝西医,导致韫媖不治身亡。
第二章 重生仙居
人都说,仙居县,乃是天台幽深、人杰地灵之地。
这台州府下一个小小的下辖县,装载着不少令人传唱的典故,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沧海桑田”云云,总归都是沾了这地名儿的光,图人一乐罢了。
说起来倒也讽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儿都给人赶跑了,可前朝兴起的烟膏子却如烧不尽的野火,无孔不入的侵蚀着华夏的山河水土,连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这层烟霾,挥之不去。
昨夜,西边的桥村生出了一桩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节,有一村户家忽然着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举家烧个精光。
“说是见着火光的时候,房子已经着了大半,西边那十几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压不住,那火啊,还是后半夜下了阵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这样的灾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围观驻足的村民,见有人从火场里出来,一窝蜂拥上去问情况,来人连连叹息说:“没了,云先生夫妇两都没了,烧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听后跟着叹了几声“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问:“都烧成那副模样了,还瞧得出是云先生么?”
“徐郎中亲自去验的尸身,他同云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会有假的?”
众人听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闺女命大,出事的时候从水沟下边爬了出来,没死,就是撅过去,给带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况……还得等人醒来再问,哎,看着吃了不少烟灰,能不能治好还两说。”
到底是出了人命,热闹瞧够了人也逐渐散了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云家那丫头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别说是怎么失的火,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闹不清,净问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昏话。
这样的结果,无非是给村落平添了一阵唏嘘,村民们也不再对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烧空了,捞不着好处,便是额外的关怀也懒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这么个病号,一时就像握着个烫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两公婆为此闹了几次别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邻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个孩子,将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着,“下午村长来过了,说同县城慈幼院打过招呼了……你要再耽搁,别回头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没地儿送去!”
徐郎中瞪圆了眼,差些没发作起来:“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饿死了好几个了,你也敢把云丫头送去?不过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说你,也忒铁石心肠了。”
“我铁石心肠?”徐氏一听,哭腔都急出来了,“家里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昨儿个老幺饿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对别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么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儿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肠,只好劝道:“前两年村里收成少,要不是云兄救济,咱家哪里熬得过来?就当是报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别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几趟诊,总归还不至于饿死。”说着话音也弱了,俨然是底气不足。
徐氏说不过丈夫,想到家里要多养一个受过惊吓的傻丫头,又实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过云先生是苏州人么?没准这丫头苏州还有亲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没回话,忽然听到篱笆后传出一阵窗户微启的响动。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蹑手蹑脚挪到窗棂旁,扒着缝往里屋一瞧——床上的丫头安安分分躺着,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想必是风吹出的动静。
徐郎中松了一口气,安上窗,推着妻子到另一头去,殊不知,没出几步,漆夜中一双黑溜溜的眼倏然睁开。
她缓缓坐起身来,外头说话声隐约又起,夹杂着夜风,听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触感,都真实的可怕。
这不是梦。
在妘婛恢复意识的第三日夜里,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无稽的事实。
不论多么荒诞,她确实是死在了将军府里,重生于一个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过冤枉,才大发慈悲给多一次活命的机会。
时隔九年,满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没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
前尘往事想来烧心,她没有伤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难为自己,转而将重心挪到了这个叫云知的乡野丫头身上。
这几日,她大致从徐氏夫妇口中打听出一些基本状况:云知的父亲名叫云博约,三年前搬到这个村庄,同其他村民一样以耕田为生,但还多了修筑水坝的技能——仙居县几个有名的桥坝皆出自他的手笔,因使当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称他一声云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辈行医,在村子里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那个,难得来了个志同道合之辈,关系自然近了,是以在云家出了这样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遗孤。
这副躯壳的主人年方十六,因常年混迹庄稼地肤色黝黑,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还生得颇为灵动,其余的实在无可取之处。
妘婛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作为一个从小美到大、养尊处优的格格,她自知无傍身之技难存于世,照目前的情势,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个未知之数,若寻不到一个稳固的栖息之所,等着她的恐怕还是死路一条。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苏州人氏”给了她启示,脑海中无端闪过几幕属于云知的记忆,她心念微动,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测,犹豫了大半夜,还是决定走一趟云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