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113)

沈一拂没想到她竟然先问起这个,着实一怔,“他们没事。”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

“你也不知道担心担心自己?”

“你在这儿,有什么好担心的……”她顺嘴一溜,又觉得自己这话是不是哪里不对,道:“我是说,这毕竟是校长你的家,你家里人不会太过为难你吧?”

看他望来的眼神浮过一丝异“色”,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怎么了?他们真的为难你了?”

沈一拂不大自在的挪开目光,只说:“暂时还出不去,但我会……想办法的。”

云知又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又受家法了。

她道:“出不去就出不去嘛,反正有吃有喝,就当是来度假嘛。”

看得出他受制于父兄,心情应该很糟,于是,半是说笑调侃着,殊不知这句话钻入沈一拂耳里,是钻心的疼。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信自己能保护的了她。

而他在树下的那整整半个小时里,却找不到一个保她无恙的脱困之法。

这十年间,他从寂寂无名之辈,走到了教育界的高位,以为能军政的纷争抽身,踏上科学的道路,从此再不用受制于父兄。

但当沈邦以绝对的军权控制他、绝对的残忍要挟他时,所有两全的可能“性”都被封死,斡旋的余地微乎其微。

为今,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他向父亲认错,承认自己的欺瞒,父亲便会以她为胁……或可多加周旋,只是他了解父亲想要什么,要和父亲达成条件,恐怕今后不会再让他回到上海了。此法的后果是相见无期,这个风险他冒不起,他不能冒。

可第二种……若然与她相认,她会答应么?

他起了一霎的念头,便如焚烧而起的野火,怎么也扑不灭。

云知看他袖子里的拳头越捏越紧,歪了歪头,身子往前一倾,“沈先生,你怎么了?”

“什、什么?”

“你进门开始,就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底出什么事了?不妨说说,兴许我帮得了你呢?”

云知问这句话,实则是在试探他。

她昏“迷”前,满心满意想着与他摊牌,将所有事说的清清楚楚。醒转后,见他待自己无微不至,更觉得他也许是认出了自己。但她心里又有不确定,若她上赶着问,他不就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原谅他了么?而且,万一他已经把前尘放下,才觉得没必要与自己相认呢?

她问完这句,但见他又偏过头去,“没什么。”

嘁。脖子都红成这样了,肯定有事,他愿不告诉自己罢了。

她撅了噘嘴。

都多大人了,这闷葫芦的个“性”怎么还不改?

“不说就算了。”

她从被窝里伸手去拿外衣穿,看他立即站起身背过去,又觉得好笑,心道他还真奇怪,明知道她穿着单衣呢,有什么好避讳的。

遂起了玩心,“沈先生,这里是你的房间吧?”

“嗯。”

“那你当年新婚逃跑,将美丽的新娘子独自丢下,就是在这儿?”

忽然听她主动提起,他呼吸一滞,“……嗯。”

她长长“噢”了一声,“那你说,她要是知道你带着别的女孩子睡了她的床,会不会很生气啊?”

“应该……不会吧。”

“你怎么晓得她不会?”她扣好外袍扣子,语气还颇认真,“丈夫将不相干的女孩都能带回家,谁知道还带了几个……”

“谁说你是不相干的人?我只……”他倏然回身,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自己身后,话音都戛然而止了。

“只什么?”她问。

我只有你一个。

他鬼使神差地问:“你……若你是她,你会原谅我么?”

她不动声“色”轻咳一声,“原谅?你指的是什么?”

他抿了抿唇,喉头一动,“逃婚。”

终于等他问出口了。

她背着手走了两步,“新婚之夜抛弃新“妇”,这种事,天底下的女子都不可能会原谅的吧。”

沈一拂眸“色”倏然黯下。

“除非有什么苦衷,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有么?”

她“循循善诱”,本意是想他顺势将过往的事说出来,却不知这句询问在沈一拂听来,更像是在反问——好比“难道你还能有什么苦衷”的意思。

他早将当年的事回想过千遍万遍,既愧自己在琉璃亭提出“多交往一年增进了解”惹她发怒,更悔新婚之夜的那句“当断立断”惹她伤心,错在于他,全在于他,何来苦衷?

沈一拂哑着嗓子问:“若没有苦衷,又想得到她的原谅,是不是非分之想?”

什么叫没有苦衷?她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他还不愿说实话么?

云知不乐意了,“那肯定是非分之想啊……所以……”

一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看他这样静静望来,眸光沉浮,她心又揪起来了:他向来就是个闷葫芦,我又何必非要刺痛他?

于是她话意一软,一鼓作气说:“我意思是,未必是完全看苦衷的,要看有没有在乎的心,也要看她如何理解这份感情了。我觉得,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是要占有他,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甚至于……他对人生会有新的追求,这些都应该尊重的吧?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如果为了自己的得失心而枉顾他人的感受,一味地计较结果,那……也算不得是爱吧?”

这是在说:我尊重你的理想与抱负,何况当年你也有心争取我们的感情,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此一时彼一时,我既获得新生,不至于再对过去耿耿于怀了。

然而靠听,不带偏旁部首,上面那番话将“他”字换成“她”,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可他此时满心却只想着占有;她说,她的人生已有了新的追求,他还想着将她拉入沈家这个火坑中,枉顾她的理想、她的抱负……

每一句话对当下的沈一拂而言,是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胸腔内传来一阵刺痛,他勉力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他原地站了片刻,没再看她,也没有后话了。

又说自己有事要去书房忙一会儿,让她回床上好好休息。

看他离去匆匆,她困“惑”,难不成是暗示的还不够明白么?

沈一拂倒没骗云知。

降压的“药”在书房,他从沈邦那里出来时就已然心悸,眼下呼吸都开始困难,再不吃“药”可能会引发脑缺血的症状。

他让一个小厮跟着过来,倒了水吃过“药”后侧卧在榻,让小厮跟看着,若晕过去再去喊人。好在十分钟“药”起了效果,胸骨还痛着,但呼吸恢复正常,小厮见他一头冷汗涔涔,就要回卧房去拿一套干净衣裳,沈一拂忙说不用,从书房里的矮柜找出一件里衣,换过之后,又将原来的外套套好。

这小厮从前就是在东院伺候他的,看他这般,亦是吓着了,“二少爷,很多年都没见您犯病了。”

“这两日睡少了,无碍。”他说:“一会儿别在林小姐跟前提这个。”

是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小厮添了取暖的火盆进来,沈一拂实在倦的抬不起眼,索“性”合着衣在书房榻上小憩。醒来的时候发现天黑了,他问了时辰,又听小厮说林小姐等二少爷吃饭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又起身往卧室走。

菜温了又凉,凉了又温,待第三趟才见他姗姗来迟。

他见一桌饭菜她都没动,“你是病人,该早吃饭早吃“药”,怎么能空等呢?”

她去书房找他,但被拦在门边,她知这院子里大多都是沈邦的人,他还放心将她一个人丢在屋里,心里哪能高兴,“你说一会儿就回来,我怎么知道一会儿是这么久。”

“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闻言,才发觉他眼眶下浓浓的青“色”,她觉得是自己瞎计较了,“……哦。”

她勘察过了,东院外光是看守的士兵就有十几人,总给人一种森森然的气质,他不在,她心里很没安全感。

也不知还要在沈家呆多久,这卧房和书房步行都要五分钟,距离这么远,晚上叫她一个人睡,怎么不让人犯怵呢?

这话她没法说,人困了要睡觉,总不好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吧?

心里有些恼他。三分是因他不与自己坦“露”心事,三分担忧晚上独自睡的事,还有三分因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总之一餐饭下来,她闷闷的吃,几乎没同他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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