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110)

骆川说,初到沈一拂时,觉得这是个颇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当时他单枪匹马,越过敌区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献送到他们面前时,那份镇定,骆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时骆川比沈一拂大八岁,而他们同盟早稻田大学三人组中的老幺朱佑宁都有二十了,相比于从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宁反倒显得像个没谱的少年,成日蹦蹦跶跶没个定“性”,实在令人头疼不已。

大概他们俩在校所学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为沈一拂对此钻研见解都极是独到,朱佑宁跟捡了个宝似的,说什么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阵,好帮他指导自己的毕业研究。于是,就这么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个月过去,朱佑宁不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会,四人还结拜为兄弟。

能在那种特殊时节加入这么一个强有力且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们自然高兴,而沈一拂的能力不仅限于学术,在布阵方面也颇有所长,之后多次行动能够取胜,他所提议的计划和策略是功不可没。

骆川记得,当时盟会中有个大人物听闻后,特意来到湖北,想请他去东京见孙先生。不过那会儿国内形势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沈一拂想与他们三并肩作战,便婉拒了,那大人物离开之前还夸他有儒将之风。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着碰着,到后来稍微有些风险的场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宁总说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爱黏着一拂的……”骆川说到此处,眸中流“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不过那时的我们,终究是太过年轻,总是把未来想的太过简单……”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革命爆发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们谈和,到了当日却出尔反尔,将我们一干人全都扣押了起来,包括一些共进会的学生在内,一共六十八人,以此为挟。但临时放走两个,一个是一拂,一个是佑宁。”

沈邦当时也是朝中将军,放走沈一拂并不出奇,但朱佑宁……

“是一拂同他们说自己有心脏病,佑宁是他的医生,离不开他,必须也要带他出去。”骆川说:“这是大哥的意思……”

林赋约希望能保一个是一个,而沈一拂与朱佑宁却想把他们都救出来。

沈一拂决定回北京寻求帮助,朱佑宁与他同往。

林赋约和骆川本来不报什么希望,毕竟清廷急着“除叛立威”,而他们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最终,沈一拂当真带着一号新军的将领赶来,及时制止了那场行刑。

然而,直到所有人平安离开法场,林赋约询问朱佑宁人在何处时,沉默了一路的沈一拂,满目怆然的跪在两位结拜大哥面前。

“一拂寻得了新军的人来救我们,在临行前却被他的父亲重伤在府,并“逼”他与满人亲王家的女儿成亲。”骆川道:“佑宁不仅没能在约定的时间等到一拂,更被沈邦察觉行踪,以叛党的身份遭遇捉捕……”

听到此处,云知只觉得一颗心好似重重跳了一下,然后直往下坠。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骆川喉头微动,“佑宁牺牲的那日,是一拂大婚的前一日……”

好半晌,他没往下说,直待云知听到自己的发哑的声音:“所以,你们是怪他……”

“不,我和大哥都没怪他,那不是他的错,将心比心,他的痛只会比我们更甚。”骆川深吸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我们也不知如何开导他。但我们都知道,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而他再是内疚,再是痛苦,也还是撑着一口气带我们所有人平安撤离,我们本来打算去日本……”

但最终,当船到了香港港口时,他却没有与他们继续同行。

“他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不能一错再错。”骆川说这句话时语速平平,却是一字一句落入云知耳中:“他说,若他都无法带自己妻子挣离那个牢笼,又有什么力量去救更多的人?”

当时,骆川和林赋约听他这般说,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

“大哥本还说,有盼头就好,有盼头,不至行尸走肉。”骆川亦沉浸在回忆的悲思中,他没有察觉到这小丫头是什么神情,只自顾自道:“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之后……”

他没说完,忽闻外头一阵响动,有两个太监进来不由分说就将骆川带了出去。

不知是要审讯还是拷问,带出去见人还是放人。

很快,冰冷牢笼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只留她一人。

云知蜷缩在床板上,靠着墙,下意识抱紧双膝,一阵又一阵的“潮”湿划过脸颊。

慎刑司里风透骨奇寒,可那寒,于云知而言,不及心中万一。

骆川没说完的“那之后”,她却是知道的。

那之后,是少年怀揣着最后一分希望回到北京,然后,得闻新婚妻子的噩耗。

那之后,他在二月的北麓山跪了一天,让那枚金钗刺出了一身的血窟窿。

庆松曾说他:命算是捡回来了……捡回来的,也只剩一条命了。

到此刻,她好像都不能完全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当一个人,他知他终其一生,痛失所有;梦里梦外,是愧是悔……这漫漫十年,该是如何的煎熬?

囚室内的蜡烛灭了,没了光,再也看不到表,只能听到秒针一下一下走过。

云知在这间漏缝百出的牢笼里打着寒颤,手指慢慢被冻得失去知觉,此时,至少这一刻,困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她不再感到孤独了。

曾经有一个人,哪怕自己人生跌入深渊,脚下负着千钧重,万重劫难,仍不忘走向她。

这一世,有憾,却也无憾了。

可她偏不愿这么放弃。

饶是她此刻所处的空间仿佛都冻住了,空气也凝固起来,人倦的开始失去思考能力,只想好好睡一觉,她也不肯让自己的双眼闭上。

她知道,这一睡,是再也醒不来的。

她若就这么死了,他这一生的孤独和悲凉,又如何能得到救赎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几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终于有一束光照进了进来。

云知循声抬头,囚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距她不到三米,令她思念成灾。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直待他迈入,将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直到感觉到一股暖意……和颤抖。

她闭上眼,任凭眼泪涌出来,钻入心房,深入骨髓。

第六十九章 进退两难他放在心尖上的……

沈一拂唤了好几声“云知”,怎么都听不到回应,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握上了她的指尖,直凉的他心脏狠狠一痛,他回身,一字一顿问:“你们对她用刑了?”

明明是一身长衫的书卷气,一句问话仿佛带着凛凛杀意,直把身后的两个太监问的连连躬身,战战兢兢地说“没有”“不敢”云云。

囚室内阴风阵阵,一刻也不能呆了。

他将她横抱而起,阔步而出。

雪到了后半夜总算是停了。

慎刑司外停着一辆轿车和几辆军用车。轿车内的沈一隅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看到弟弟抱着那女孩出来,嘴角一勾,下车上前,故作关切“哟”了一声,问:“人没事吧?”

沈一拂抱着怀里的冰人儿,面如冰霜看着沈一隅:“我要带她去医院。”

“半夜三更的,医院里值班的医生哪有家里的军医强……”话没说完,沈一隅猝不及防被对面的人瞪的心里一“毛”。

“你还想顺利带我回家交差的话,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沈一拂说。

周围的士兵默默瞄过来,没人敢吭声。

“行,去就去。”沈一隅将手中的烟头踩在脚下,咬牙一笑,“一起去。”

从医院外到走廊门前,沈一隅布了几十号兵守着,连病房唯一一扇窗户都事先让人钉了个严实,副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二少爷就一个人,也不至于用这阵仗吧……”

沈一隅看着病房方向,嘴角咧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弧度,“对他放松警惕,是要吃大亏的。”

但沈一拂对这些浑然不觉,他守在病床前听病况,医生说:“主要就是没休息好、进食不够加上受了寒,如果之后没有发烧,可适当考虑用中医的手法祛除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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