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药材备得足了,只要停下来静养些时候便无大碍了,于是周院判也就那么对谢泠说了。
谢泠听了后,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就着腌过的梅子喝尽了一碗苦入心口的药。
第二日,照常启程。
周院判站在小栈门口拢着棉袍衣袖,看着这寒入骨髓的冬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昏昏沉沉地上路,药水不间歇地用,却也不见什么起色,伺候的人都开始心惊胆战了,却又摄于平日里谢泠的积威,不敢自作主张。
谢泠不开口,那么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将他的病情告知上京的圣人。
谢泠不开口,那么就没有一个人敢停下南下的脚步劝告他歇一歇再走。
直到他把自己折腾到昏死过去。
周院判已是叹息了不晓得有多少回了,往日里还能忍得住不说,这一回却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待得谢泠醒过来的时候,便语重心长地劝他,为了身体,您还是暂且停一停脚步吧,无需如此着急的,若是现下坏了身子,以后怕是辛苦的是别人。
谢泠面色平静地喝完了药,然后竟是怔怔地看了那药碗一会儿。
周院判却知道,这是听进去了。
许久,他终于听到静王轻声说了一句,我不心急。
那声音低得,快要化在这江南的细雨里,周院判却是放下了这一直提着的心。
于是众人便寻了一处小宅子小住。
这小宅不大,却很是有几分清雅,木质的回廊尽头是一株有些年头的杏花树,若是有幸能见花开,坐于廊下,置酒一壶,倒也风雅。
养病的时日里,若是难得逢上一个晴天,他也会叫人置了榻,于那株老杏下静坐一下午。偶尔有了兴致,他甚至还会邀了周院判手谈一局。
周院判是个不善此道的,他曾经在给静王小世子看病的时候,和小世子下过棋,在小世子手下输得一败涂地,说来该是让他捂着老脸连声道惭愧的,但是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夸着小世子棋力好。
尚未满十岁的静王世子便能轻松取胜于他,何况是静王谢泠?但是两人偏生能够一局棋下一个午后。
茶过三沸,棋过半局,周院判看着清瘦了不少的谢泠,心下又是一叹息。
一个让棋都非得让得不动声色之人,能不思虑过甚么,年轻人,到底是太苛刻自己了。
但这话,以他的身份,却是怎么都不好说出口的。
于是斟酌了一会儿后,周院判抚了抚须道:“臣昔日倒是曾与世子下过棋,世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不能及啊。”
谢泠落下一子,然后抿起嘴角笑了笑,他倒也并不谦虚,只是说:“七郎尚年幼,虽则早慧,然众人赞词溢美过甚,泠却怕他日后心骄气傲 。”
顿了顿,却又添了一句:“然,七郎于此一道,倒的确小有天赋。”
周院判听了便呵呵地笑了起来,觉得这静王看不出竟是如此宠儿子的,但回过头想想,静王膝下至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他娘还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这江南来,这些年全靠他一人拉拔着孩子,多些宠爱,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到底是劳心劳力的。
周院判还记得清楚,那是本朝开立的第一年年末,诸事不平,有匪趁机作乱,曰本朝不正,揭竿起义,欲复昔日李唐江山。
新帝大怒,月余平乱的时候,朝堂之上又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正是那时,有老臣便于朝前直指静王与其世子,怒骂李三公主乃前朝余孽,当果断杀之,怎可留?
借了这个臣子的东风,朝中纷纷有人出位而劝,夸赞静王重情重义,乃性情中人之后,便道纵使夫妻情深,却到底比不上我朝安稳,百姓安康重要,然后便逼迫静王交出发妻李三公主,斩首以示众,灭前朝反贼威风,正我朝刚正风气。
然,上过一日朝之后,静王便开始称病了,搬出府邸,开始常住于山居之中修生养息。
朝中众人都以为,那个时候静王必然是托病避人,却不知,那个时候静王谢泠,却是真的病了。
周院判被请到山居卧室前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忐忑的,觉得多日不见昔日三公主,也知道该以如何姿态对之,却不想,进了屋子,他根本没有看到李三公主的身影。
只有一个小娃娃姿态端正地坐于床前,他死死地抿着嘴,那神情却像是在拼命忍住眼泪,看到他进来了,便起了身喊了一声周爷爷,眼泪却依旧含在眼眶里不曾让它落下来。
小娃娃是刚刚虚岁不过五岁的静王世子。
因着李三公主性子素来和善的关系,小娃娃遵了他母亲的吩咐,一直唤周院判作爷爷,周院判以前倒也不推脱,只是在谢族为皇之后,他却不敢再应了,只是低了头匆忙地上前去诊脉开药。
静王一病便是一月,周院判也跟着在小山居里住了一月,这一月里,却不曾见过昔日的李三公主一面。
这里,竟只住着静王父子,并几个老仆。
周院判自然是该察觉了些什么的,但年岁大了,反应本就是该迟钝了,有些事儿,是容易忽略着忽略着便忘记的。
静王病刚好,周院判收拾收拾东西,刚准备回府了,小世子竟也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静王世子自出生起,便是由他母亲亲自照料的,从未有过什么大灾大病,便是连个小风寒都不曾有过,却不想,这次的病,却来势汹汹。
小娃娃本来是玉人一样的,那时却起烧起得脸通红通红,迷迷糊糊地叫唤着什么,吃也喂不进,药更是喝了便吐。
静王挥退了其他人,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后来更是整夜整夜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不松手,像是怕一个松手,便抓不住了。
小世子只有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哭出来,他哭也没有声音,只是悄悄地流眼泪,最是让人心疼的便是,那小嘴竟还死死抿着,像是在病迷糊了还要忍着不哭出来。
周院判看了都觉得受不住,何况是小娃娃的父亲。
周院判替小世子施针的时候,看到那白玉似的小身体上的针孔,谢泠竟是忍不住在轻轻发抖。
尖锐的针头扎入了小人儿白玉似的脊背。
然后,小娃娃就喊疼了。
他喊,娘亲,七郎好疼,娘亲。
精致的小脸蛋因为疼痛皱了起来,眼睫也是湿润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一声一声喊疼,一声一声喊娘亲,到后来竟是喉咙都喊哑了,还在喊娘亲。
静王在他拔出针了之后,便将孩子抱到了怀里,以唇抵额,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和脸颊。
他就一直在孩子的耳边说:“爹爹在这里,七郎不怕,爹爹在这里,明日爹爹就去喊娘亲回来好不好?七郎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七郎同爹爹一起去找娘亲,七郎莫要吓爹爹。”
周院判出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静王微带哽咽的话语。
小山居里依旧是是昔日李三公主还在的模样,虽是冬季不见繁花漫开的景象,却依稀还能闻到山头上那些寒梅散溢而来的香。
周院判回忆着养生之道,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将浊气尽数吐出,只是胸口到底依旧是沉闷不得改。
第12章 无地著相思
听闻自己的父亲要下江南的时候,谢夷之怔了怔,他素来早慧,不必多言便知晓了父亲下江南之故。
握紧了双手忍耐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谢夷之对着谢泠道:“朝中诸事,需得父亲忧心,何况父亲身体需人看照,不宜远游,不若七郎替父亲南下,七郎定能做好父亲嘱托之事。”
谢泠笑了笑,没应好,然也没说不好,只是夸了一句:“七郎大了,知晓要替为父分忧,好,真是好。”
谢夷之咬着自己的下唇,垂下了眼睫,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已经含在了嘴间,动了动唇想要说出来,却终究还是沉默了许久后被吞咽进了肚。
谢泠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即使他待人温和有礼,性子在他人看来也很是柔和,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容易让人亲近,并愿意去亲近人之人。
谢夷之对他父亲的看法,亦是如此。
他的父亲,并不容易亲近。
谢夷之同他父亲并不如何亲近,比起谢泠,甚至那位媲三分豪士风度的大伯谢绪都要同他亲近一些。
谢绪是和谢泠不太一样的人,他们虽则都是如玉人如谪仙,但谢绪却也是心性潇洒不拘一格的人,他不内敛,素来便是如此,可以摔碗高歌,也可以焚琴煮鹤,所谓名士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