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穿了件纯白色的棉质连衣裙,挂耳的短发别至耳后,模样很是清纯。
可她耷拉着脑袋往公交车后排走的模样,又让他觉得,他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
的确是天理不容。
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母亲的失态,他的不成熟,冲动之下,单方面提出的分手,都和她没关系。
可她却要承受他喂食的苦果,承受失恋的痛苦。
*
公交车消失在视野里,周珩的胃里翻江倒海的,他扶着路边的榕树吐了一阵。
拇指擦过唇角,指腹上留有鲜红色的血渍。
他投币买了瓶冰水嗽口。
冰水滚入喉头的时候,路边停下辆出租车,问他去哪?要不要送。
“去医院”,周珩听见自己说。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想到了去周边医院的后果,爷爷会知道。
莫琪瑾也会知道。
那么他不想让她知道的,荒诞无稽的经历就会掩盖不过去。她会知道,她的母亲对他说过那些话。
周珩更改了目的地,出租车连夜开往海市。他在一个还算熟悉的医院,办理住院手续。
住院部的值班医生要求他提供监护人的联系方式,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告诉医生,他成年了。
医生却指着上面的出生年月说,你还差一天。
他与医生僵持着,最后是医生做出了让步。医生说:“留个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吧。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人把你的尸体抬回去。”
“有这么严重?”周珩有些无语:“不就是吐了点血?”
“都吐血了,你说严不严重?”
周珩觉得这医生很不靠谱。
但看在医生再三保证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通知监护人的份上,他还是留了母亲的联系方式。
一个人排队做完胃镜出来的时候,周珩看到了在检查室外焦急张望的母亲。
周珩:“......”
果然还是,靠不住。
周珩抿唇走到母亲董雪霁的身边,低声喊了声“妈”,并说了句宽慰母亲的话,“我没事儿。”
母亲接过他手里的报告单,垂眼看了一会儿,指着报告单上“过量饮酒”四个字,语气严厉地问他:“这叫没事?”
他的母亲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不管和谁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着微笑,好像从来也不会向谁发脾气。
他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礼貌和教养是一个人最后的体面。
但今天,母亲板着张脸,眉眼之间像镀了层霜,表情更是冷淡。
两个人从检查室到急诊室,再到住院部,谁也没开口说话。
母亲给他调了间单人病房,打上吊瓶的时候,周珩终于先低头,伸手挠了下母亲的手背:“毕业聚餐,喝多了。真没事儿,别担心。”
但这样的说辞,压根儿没有说服力,母亲移开手,冷声道:“跟我说实话。”
周珩不想说实话,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担心。
但他还有些事情想和母亲确认,落在白色床单上的右手缩回来,最终又摸上自己的鼻子,三言两语,避重就轻地讲完了他今晚的遭遇。
可母亲又从他的三言两语中,抓住了几个关键问题:
“你为什么去三楼?”
“莫戈是骚扰你还是把你当成了泽溢?”
“她、有没有要跟你生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母亲顿了一下,又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她有没有在你面前脱衣服?”
周珩:“......”
周珩挠鼻尖的手顿住,随后,掌心蹭着眉眼,来回揉搓了两下。
这些都是他抗拒的问题。
可能是见他不想回忆这些,母亲叹了口气,语气轻柔了些。
“你是去找莫戈领回来的那孩子?”
这次,周珩没有沉默,“嗯”了一声。
“你喜欢那孩子。”
“你们在交往。”
母亲这两句是肯定句。
有了这个答案,她也没再揪着前面的问题不放。
恰在此时,周珩的电话响了。
是莫琪瑾的爷爷,莫伟明打来的。
周珩垂手准备挂断。但一只手的病号,总是抢不过两只手都灵活的母亲。
他的手机被母亲抽走。
母亲接电话时,并没有避开他。
午夜的病房很安静。
他在隔音效果不太好的手机听筒外面,听到莫伟明的声音。
听到了莫戈的事情。
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离婚的真相。
也听到了母亲对莫戈的愤怒。
不止是为当年的事,也是为了今天的事。
当年,母亲和父亲离婚的时候,整个人都很平静,今夜,却失控了。
而母亲那些愤怒的情绪,似乎想阻隔掉,他和莫琪瑾以后的路。
*
住院的那一周里,周珩大多数时候是沉默不语的。
海市临海。
七月暑期里,时常有台风来临。
狂风暴雨肆虐着这座城市。
暴雨滂沱时,他倚着窗台玩俄罗斯方块。
游戏却始终换不来一颗平静的心。
他在俄罗斯方块左右移动的屏幕上想起,这些年里,有多少次,莫琪瑾抓着他的手机,试图破他创下的最高分记录。
每次,她有破他记录的胜负欲时,会先洗个手,然后站在窗台前,双手合十,屏息凝神,模样专注地向天祈祷。
仿佛,老天真能听到她的乞求,帮她这个忙似的。
他也乐此不疲地泼她冷水:“莫七斤,你求老天,不如求我。老天不能借你双手,但我肯定能帮你破了我的记录,给你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她搓着手拒绝:“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被上天亲吻过的双手。”
......
想到她俏皮可爱的模样,周珩的胸腔里发出一声轻笑。随后,他点开手机短信,查看联系人。手机屏幕上保留着最近这三年里,他和莫琪瑾的短信记录。
他其实换过几次手机。
以前的老式手机没有备份功能,他把两个人发过的短信,手抄下来保存。
后来手机的功能越来越强大,他也不需要手抄短信了。每一次换了手机之后,他会把原来手机里的短信备份到新手机里。
住院的这七天,他就是靠这些短信打发时间。
好像如此,莫琪瑾便会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填满他生活里的每一道缝隙里。
好像如此,他就会忘了他其实是个失恋的人。
尽管,这结果,是他咎由自取。
*
一周后,周珩出院。又在家里静养了一段时间。
返校领毕业证的前一天,海市又下了场暴雨。台风季,暴雨总是特别多。
周珩躺在床上,看着后院里的银杏被吹折了腰,银杏果劈里啪啦像冰雹一样砸在二楼窗户上,又掉到地面上,在积水里溅起水花。
只有银杏的扇形叶片粘在窗户上。
银杏是很有特色的植物。
植物与动物不同,雌雄同体是很常见的现象。但像银杏这种分雌株和雄株,需要通过“嫁接方式”才能结果的植物倒是不常见。
想起生物学科的趣味性,他不免又想起了莫琪瑾。
想起2008年,雪灾年的一个早晨,积雪厚厚地铺了一路。
周珩先出楼道上学,踩进雪地里,积雪深深浅浅,厚积雪的地方没过脚踝。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雪,凉风飕飕地灌进脖颈里。
担心她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不安全,他特意回家取了条崭新的围巾塞进书包里,然后在楼道里等她。
佯装偶遇。
他打趣她上早自习缩着脑袋打瞌睡的有趣模样儿,她天真地以为,他在地理早自习上看她,是在学生物,是在研究什么群居生活中的个体差异性。
她不知道,他坐在她后面,从头到尾,都不过只是想看她罢了。
倏地又想起,2009年11月20日,他和莫琪瑾确认男女朋友关系的那晚,她问他,她以前真有个外号叫睡美人吗?
他反问她,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上地理早自习研究生物?
这样的表白话,她听不明白。
女孩子都喜欢直接一点儿吧。可他偏偏就不喜欢表白这样花里胡哨的行径。
遗憾的是,从早恋到分手的一年半里,他从来没对她说一声:我喜欢你。
想到和她这一路从初遇到初恋,周珩扯了下唇角。然后伸长了手臂,打开二楼的窗户,从窗户上捡了两片扇形的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