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零下,你怎么会热?”意识到什么,莫琪瑾免不了又一阵替他担忧:“阿珩,你是不是紧张?”
周珩偏头看了她一眼,否认:“没有。”
莫琪瑾才没有帮他去解扣子,她现在还做不到亲密接触如此自如:“那我敲门了。”
“等等。”周珩却又叫住了她:“我有个东西忘拿了,去车里帮我找找。”
莫琪瑾问:“什么东西?”
周珩:“你找找就知道了。”
莫琪瑾:“?”
周珩:“不用久,半个小时就能找到。”
莫琪瑾:“?”
莫琪瑾自然明白,周珩拐弯抹角地让她去找个说不上名儿来的物品,不过就是想支开她,单独和爷爷见面。
他早上已经承认过了,他也觉得被她爷爷泼一身水挺丢人的。
他怕在她面前丢脸。
莫琪瑾虽然不太放心周珩一个人去面对爷爷,也不认为,他愿意为了她去承受她的家人给予的难堪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相反,她挺高兴,挺感动的。
于她而言,这是他的真诚。
真诚在她这儿,比什么都重要。
但考虑到男人可能都想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保留最后一丝尊严,莫琪瑾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作出了让步。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莫琪瑾最后一遍和他确认:“如果我在的话,爷爷也许会手下留情。”
周珩朝着电梯抬了抬下巴,眼中的“驱赶”之意明显。
莫琪瑾把手里撑开的雨伞塞在周珩手里,转身进了电梯。
周珩把手里的礼品放下来,垂眼收掉手里的那把伞,搁在鞋柜上。
整理了下思绪,抬手敲门。
他一身单薄,但今天,不管是泼水还是泼冰块,他都认了。
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不管是一次还是N次,总有最后一次。
熬着,就行。
*
“咔嗒”一声。
门从里面被打开。
没有冰块,也没有凉水。
门沿处站着的男人,上了岁把年纪,眼窝很深,眼角处的皱纹,褶了好几道。他穿了件暗色西装,内搭了件浅色的高领毛衣。
平日里的半头白发,此刻深黑。
虽冷着张脸,精神气质却很好。是个身体健康的老头儿。
周珩微愕。
莫老头一辈子节俭,打记忆里见他,不是工作服,就是那两件洗得发旧的灰夹克。
也就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会穿件新衣服,表示一下对孙女儿的重视。
周珩曾听莫琪瑾说过,莫老头其实是担心同学们知道她是捡来的孩子,又有一个患有精神病的母亲,会看轻她、孤立她,所以每到家长会的时候,他都会特意拾掇拾掇自己。
用莫老头本人的话来转述就是——
给孙女儿挣挣面子。
让大家都知道,莫琪瑾同学是有家长的。
虽然没有父亲、母亲还需要她照顾,但她有爷爷,爷爷会给足她全部的爱,保护她,不受任何人欺负。
周珩对莫老头这身装扮,其实有点儿意外。
他没有想过,莫老头对待他和参加学校的家长会,会是同等待遇。
在莫老头那里,应该是最高级别了吧。
周珩弯唇笑了下,心下了然。
其实本次见家长,紧张的不是他,而是莫老头。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心中已有胜算。
周珩换了鞋进屋,把手里的礼品顺着玄关整齐排列,脱去大衣,挂在衣帽架上。
白衬衫、西装裤,简单的皮带勒着窄腰。
对面,沉着脸双手背于身后的人,西装一侧的口袋里还塞了条折叠整齐的小方巾。
此景,俨然一副商务谈判的架势。
特别是莫老头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时候,这种局面他就更熟悉了。
周珩自毕业以来,谈判桌上,向来是端的甲方爸爸的架子,从没做过乙方。
但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次乙方。
总要低一次头。
为自己喜欢的人低一次头。
或者,低一万次。
周珩很快摆正自己乙方的位置,稍稍颔首,主动向甲方打招呼,喊了声“爷爷”。
莫爷爷,全名莫伟明。此刻听了周珩这声“爷爷”,鼻腔里不屑地“哼”了声,依旧是冷脸相对:“谁是你爷爷?别乱攀亲戚。”
周珩也不恼:“女朋友的爷爷也是爷爷。”
可能是女朋友三个字刺激到了莫伟明,他抬手捶了下胸,倔强道:“我没同意,七斤她就不是你女朋友。”
周珩规规矩矩道:“您说的是。”
自上次在榕树巷意外见面后,莫伟明再次觉得周珩这几年长进不少,少了年少轻狂时的几分桀骜,多了几分沉稳之气。
明明白白地给人一种值得托付终生的感觉。确实是孙女婿的最佳人选。
周珩不是话多的性子,这会儿耐心地等着莫老头先开口谈条件。但事实上,他其实早偷看了莫老头的底牌。
莫伟明有个观点,考验一个男人娶媳妇儿的最大诚意,就看他舍不舍得花钱。
舍得花多少钱。
莫伟明:“听说你是个拆二代?”
周珩其实不太擅长表达感情,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去跟一个人说,我爱你。
总觉得语言苍白,说出来的不抵心中千万分之一。
但他知道,他确实需要拿出一些诚意来,才能让眼前的长辈放下心里的戒备。放心把宝贝了一辈子都孙女儿交给他。
交给他这样的人。
不用说。
去做。做到几分是几分,做到的,对方总能感受到。
在明知道对方底牌的情况下,周珩还是主动亮了自己的全部:“是有几处房产,除了我母亲生前住的那套,我可以全部转到七斤的名下。我名下所有的投资收益也归她所有。”
怕这样的诚意还不够,他又补充了句:“近期就可以完成房产赠与和股份转让。”
周珩这孩子,其实是莫伟明看着长大的。九岁的时候父母离了婚,父亲重组新家庭,他主动要求跟了母亲。
三年后,母亲再婚,他便又主动提出搬进榕树巷。
搬到楼下周老头那里。
榕树巷初中不大,周老头也能和校领导说上些话。托了人,把他和七斤安排成了同班同学。
本意是想让七斤看着点他,别走歪了路。到头来,全是他在照顾着七斤。
初三那年,七斤背上出了水痘,自己不懂,莫老头一个糟老头,就更不能察觉了。
结果当天在学校就被班主任下了要求回家。是周珩这小子,领着七斤去医院看病交费,再送回家。
结果第二天,他自己就出了一身水痘。
……
他这孩子从小独立,什么事都是自己做决定。走得也都是些正当路。
来来回回遇到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但谁也没能粉碎他的一身傲骨。
包括那件事。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话......
莫伟明抿了口茶,无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话,说不定,他外孙儿现在都能打酱油了。
他并非真的惦记这孩子的财产,也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这孩子对七斤几分真心。
这样看来,仅次于他的亡母。
或许,也不一定次于他的亡母。
莫伟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那件事,你真的不在意了?”
尽管他知道,口头表达并非真心实意。但他还是希望能从周珩的口中听到一些他想听到的答案。
周珩轻阖了下眼睑,没正面回答,只淡淡地说:“她没做错什么。”
莫伟明转了圈手里的玻璃杯,泡开的茶叶在杯中翻腾:“但我怎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牵怒于她?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我凭什么放心把她交给一个对我们一家怀着恨意的男人?”
周珩不太想回忆过去的事,但眼下似乎也躲不过去。
这些年,他一直过不去的坎儿其实是他自己。
未满二十岁以前,他恨过莫琪瑾的母亲。二十岁以后,他觉得与其憎恨一个疯子,不如找找自己的问题。
后来,无边长夜中,他整夜整夜责备的只有他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周珩淡淡地开口:“不恨。”
“不然,不会回来。”
这一瞬间,莫伟明似乎又看到那个九岁的小小少年站在老榕树下,周老头问他:“恨你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