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轻吹在我的面上,吹迷了我的眼,让我恍惚间有了点微醺的感觉。
漫天星河在我的眼里徐徐摇动,我似置身一叶轻舟之上,那轻舟载着我,向碧波更深处缓缓荡去。
将军亦在我身边躺下。不着铠甲的他身上已经褪去了血味和冷铁的森然之气,只余淡淡的甘草香。那香气经风拂至我鼻尖,这明明能解迷药的香草却让我有了一丝迷蒙之感。
将军,我怀疑你买的是假货。
为抵御这种流淌过全身的沉醉之感,我沉默了没一刻钟,就开始没话找话:“将军,你看那星星,好大好亮。”
“嗯。”
“将军,你看那月亮……额……也好大好亮。”
“嗯。”
……
“将军,你的脸也…好大好亮……你你你你干什么!”
我反应过来时,将军整个人已伏在我身上,他的鼻尖与我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我能清晰看到他睫帘的扇动。他一只手撑在我身侧,另一只手……
我觉察到异样,侧目望去,惊见他那一只手抓着一条青绿的细蛇。那蛇已被他一击掐中七寸,蛇身软塌塌垂了下来……
将军将那细蛇扔开,与我相对的眸光顿了一瞬,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那一刹那,我看到他鼻尖仿佛缀着一点细小的汗珠。
将军他,原来怕蛇!
为了安抚他,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反手一把拽起来。他三两下扑息篝火:“此地蛇虫太多,不宜过夜。这里离最近的村路有约莫二十里,赶赶路,半夜前能到。”
噫,竟怕成了这样!
但他怕成这样仍伸手替我抓了那条蛇,我燕小九,铭感在怀!
为了体现我的知好歹,我趁着在林间赶路无法快行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我说天说地,将我这些年看过的武侠传奇捡好玩的说了个遍,说到最后实在没得说时,我说到了观音寨的人和事上……
“将军你知道吗?李大牙信里和我说他立了好几回战功,攒了不少封赏,还说仗打完了回寨子让我给他娶房媳妇,人他都挑好了,就娶石家镇石屠户家的女儿,那娘们儿为人爽利,说话噼里啪啦跟放爆竹似的,娶回来过日子定能一个顶好几个,十分热闹……”
我怕他不了解石屠户家女儿,没有切肤的体会,学着那姑娘手起刀落剁肘子、骂骂咧咧吆喝的样子。
李大牙口中的爽利,大抵如此。
将军侧目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意外深长。
他这意外深长令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我踟蹰了片刻,忍不住问:“将军,你说这仗……是不是要打完了……”
不然你咋抛下大军,一走就这么些日子?
这后一句话我没问出口。
得了便宜还吧唧嘴的小人行径非吾辈所为!!
还有一句话我琢磨一路了,亦没有问出口——“将军,咱陆家军……是不是已经不姓陆了?”
这句话我不敢问,怕戳他心窝子。
我离开的时候在灵古镇看到了当年营中的不少熟悉面孔,但那挂出来的军旗,却赫然是一个“萧”字。
萧驰这些年修明哲保身之道,滑溜的像个泥鳅。若没什么好处,不会贸然借那么些兵马给将军,助他袭漠北人大营。
将军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要岔开话题时,他轻轻一笑:“是快打完了,剩下的,就看萧驰的了……你是想问陆家军的事吧?”
“我已将将印交给了元帅,并写了致仕的折子,塞北军很快就不必三分了……李大牙他们很有先见之明,我也该学学他们,考虑考虑以后的打算……”
“将军……”饶是已有所料,我还是有些愕然。
不用说,这是萧驰借兵的筹码。
可他向萧驰借兵,为的是……
一想到此,我胸中一阵激荡,念及他所说的“日后的打算”,立刻将那一马平川的胸脯拍的砰砰作响:“将军你现下有什么想法没有?你要是日后没处去了,就来我观音寨,我保证我有一口肉吃,绝不会少你一口汤喝……”
单给他汤喝好像不能显出我多有诚意,我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似对我的提议不怎么提得起兴致,终一咬牙,忍痛道:“……你真要想吃肉,肉给你也行……不过不能全给你,咱两一人一半……”
将军听了我的话,愣了一瞬,须臾,含笑觑我一眼,徐徐道:“其实我早就有了致仕的想法,漠北人已成强弩之末,若非宋连横叛变,我本打算此战大捷之后,慢慢将兵权交出去。马德想必也和你说过,我家在京中的状况,一家握有太多的实权,不是什么好事……”
诶?
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燕小九?
那我这一腔情谊竟是……错付了?!
我身为一寨之主的颜面尽失,转眸发现他还痛打落水狗似地牢牢盯着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瞪了他一眼,咆哮着企图扒拉回我的失地:“看什么看!”
将军却丝毫未觉被这一瞪伤及分毫,反淡淡一笑:“不是说要招我入观音寨吗?这么快就反悔了?”
反、反悔这种事我太行领袖燕小九怎么会做?!
我不能因一时意气毁了我百年观音寨积攒下来的信誉!
饶是还在恼羞,身为领袖的我仍很有担当,忍辱负重地摇了摇头:“没有!”
将军唇畔的笑荡地更开:“你身为观音寨一寨之主,对兄弟们不能区别对待吧……你管李大牙娶媳妇,管我娶媳妇么?”
哈?
“我既不喝汤,也不吃肉,我只想娶个媳妇。”
哦,不喝汤不吃肉啊,那好说好说……
我生怕错失了这么个人才,连忙点头:“管!当然管!包在我身上!”为显出我的诚意,我再一次豪气冲天地重重拍了拍胸脯。
将军的眼跟着我砰砰拍胸的手向下,顿了一顿,剑锋似的两道眉拧了一拧。
这都不够有诚意?
我对这等对汤肉无要求的人才十分珍惜,求贤若渴地望着他:“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物色……不过……”
我打量了下他那张好看到有点过分的脸,微露出难色。
“不过什么?”
“不过你这条件,我怕你眼高于顶,看不上我物色的!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好有的放矢的下手……”
将军似乎对我这个态度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会,我眼不高。我喜欢的啊……我喜欢又懒又馋又冲动又毛利毛躁的……”
额……我忽然觉得李大牙的“爽利”似乎是个挺高的标准。
好容易忍住没露出嫌弃的表情,我非常温文尔雅地道:“……那你这眼光是不怎么……高……”
出了山林,我们一路打马,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处村落。村落很小,没有邸店,我们只好敲开了一家尚亮着油灯的人家。
那家人看在将军阔绰出手的份上好容易为我们匀出了一间房。我们只好这般将就一夜。
所幸我们在军中之时亦同过帐,对彼此睡习已颇有些了解,不算太过尴尬。
一进了屋,我便自觉抱起一床被子,在长凳上铺开。几条长凳拼一拼,将就着睡一宿,不是什么难事。
将军却走过来:“去,到床上睡去。”
“不、不了,那床有……有点小……”
那床确实是有点小,我们同睡的话,只怕得贴着彼此。半夜我伸胳膊伸腿的,难免不会踹着他,或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
“你一个人睡,还嫌小?”
诶?
将军见我愣怔,接过我手中的被子,在那拼好的长凳上摊开,不容分说,兀自和衣躺了下去。
“我睡这。”
这……可怎么好意思?
我稍稍作忸怩状,矜持了度日如年的一瞬,欢快地奔向了那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床。
解衣欲睡之时,忽有一个物什从我怀中掉了出来,巴掌大小,触手温润,是将军的那块玉。
回来后加上这一路匆匆忙忙,我都没来得及把这玉牌还给他。
“将军,这个……还给你!”我远远将玉牌掷给他。
他伸手一捞,接在手中。看了一眼,又将它扔了回来。
“不是说帮我找媳妇吗?这个你留着,就当个信物吧。”将军打了个哈欠,远远一个弹指,将那烛火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