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一拉我手,将我拽上了马背。
他宽阔的肩膀离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双手将我圈在其中,缓带缰绳。
明月初升,银光泄在官道上,宛如嫦娥醉酒,无意间泼落的玉液琼浆。那琼浆泼洒在我面前的手上,令那手有了玉一般的华光。
我为这美色所惑,脑中发了一会昏。醒过神来,耳后有些发热。
他因离得近,温热鼻息喷在我脖颈间,令那热意更甚,热中还带痒,像生了痱子,还挠不得。
“将军,你能不能……别呼吸?”我忍不住开口与他交涉。
将军愣了一瞬,发出一声荒唐的笑:“燕小九你可真讲道理!”
那当然,我可是要做领袖的人,岂能不讲道理!
忽然想起那马闹脾气前还未得到他解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为何要砍屠三斤的脑袋?”
将军这一回没再骂人,只是客气地哂笑了笑:“你可记得你自己是那个坡下的山?”
“西坡。”我记得,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我下山之前,还去拜了一下我爹在西坡的坟。
“那你记得我当时是那个坡下山的?”
嗯?
将军当时打南边来,往北边去,借道我们观音寨,也是为了抄近道。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从哪个坡下山的呢?
这是道送分题……
“你觉得我会在北坡杀了人,再特意绕到西坡,将脑袋丢那儿?”
这……
未免有些放了屁再脱裤子了。
这等事我都干不出来,将军自然更不会干。
“这么说,屠三斤不是你杀的?”
“你说呢?”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截我的信!?”
将军轻轻笑道:“若是我当初这般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做?”
“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是查出凶手,去找那人报仇!”
“就你当日的功夫,你能找谁报得了仇?”
“嘿,你瞧不起我……”
将军坦荡轻笑一声,连回都懒得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够宠吗?感谢在2020-07-10 19:22:01~2020-07-12 19:5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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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土匪洗澡
我耿耿于怀,又问了一遍将军为何截我的信。
将军道:“燕小九你又懒脾气又冲动,不给你点刺激,你能安心苦练这两年功夫?当日那情形,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若回了山,往后还不知怎么给人吞的尸骨无存!”
他说这话的时候,月亮已经到了头顶心,不知是那如水月色给了我错觉,还是他在这万籁俱寂之中自觉放低了声音,我竟恍惚觉得他那不太客气的话说的有些许温柔。
我明白他的意图,也并非这点好歹都不知。
为了将我这烂泥扶上墙,他也着实是煞费苦心。
但,骂人是不对的。
我这人爱憎分明,在感激之余亦在心底默默问候了他全家。
我们日夜兼程,往观音寨赶去。我两因为常年征战,体力都很好,并不怎么需要休息,只轮流在山间打两个时辰盹,醒了就继续赶路。
因为赶路无聊,我们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话不多,问三句才答一句,但就这一句,还是解了我不少深藏心底的困扰。
譬如那日他是如何知晓邱大娘夫君尚活于世的。
“我猜的。”将军听了我的疑问,不紧不慢地答。
“猜?”
“那邱氏家中陈设,一看就是开过饭铺的。军中什么兵都好招,唯独伙头兵一兵难求。邱家阿郎既是伙夫,萧驰不可能舍得把他往前线上派——那一带划归萧家军治下,只有萧家军可在那处征兵。萧家军这几年……尽跟着咱们捡现成便宜了,你见他们打过几场硬仗?”
“那你怎会知道那邱家阿郎的军中编号?”
将军眼皮子都未抬,咬了一口手中干巴巴的、鞋底似的饼:“哦,那是我现编的。”
我是不是说过他诡计多端?!
我是不是说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不能信?!
我心中好容易拿茅草搭成的信任窝棚再一次轰然坍塌。
在那草垛子轰隆砸地的声响之中,我看见他递过来一个水壶:“喝点,这玩意太干了,割嗓子。”大概见我眼中充满了对他这个冷漠上位者的控诉,羞愧难当之下,别开眼,悠悠补了一句:“我后来托萧驰查过,那个邱家郎确实还活着。”
嘁,这般补牢也挽救不了我心里的羊腾腾往外奔的事实。
塌了!塌了!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看看,我现在多出息,都敢回敬将军白眼了。
我们吃完干粮再度上路,走到马边,将军低低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你们那个单小厨……我原本想留在身边,但他不愿意,硬要上前线,说观音寨的兄弟,不能当怂鸟,不能……给他们当家的丢人……”
我将触到缰绳的顿在空中,足下刹那生钉——
不知多少个弹指之后,我仰望蓝天,见那日光灿灿、白云悠悠,每一个光圈之中都是观音寨弟兄们,和我爹的影子。
他们赫赫威风,立在云上,手持各自拿破铜烂铁锻造的奇怪兵器,却飒飒如天兵天将。
而那云头中间,单小厨高举一把菜刀,呵呵笑着:“九儿,哥晚上给你宰只羊。”
看,我们观音寨的弟兄从来就不是怂鸟!
我抹了抹自己的沙眼。
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现下让我来完成我的!
那一刻,我其实有点感激将军,我不知他是否看出了我这一路来心中的纠结。但这逡巡、铺垫了许久的问题,在还未出口时就有了答案,确确令我松了口气。
我又顺着这口气向下,问了许多他们信中都未提及的细节。
将军这一回有问必答,乖巧的让我几乎错以为自己花钱买了个小厮。
有了将军这个活体罗盘之后,我再也不必担心迷路,也因此少绕了不少冤枉道,到观音寨百里外的山林之时,才堪堪月余之后。
这座山林十分熟悉,那片湖更是,我站在那片荡漾的碧波跟前,扒拉了扒拉脚下烧鸡的残骸。一时百感交集,竟生出几分诗兴。
奈何我家祖坟上没冒青烟,土匪窝里飞不出文化人。我酝酿许久,终还是去芜存菁,发出了我朴实的感慨——
“哈哈哈老子燕小九,终于回来了!”
将军说过,有一种文化形式,叫作下里巴人。
我知道,我与那些矫揉造作之徒,终究是不同的。
我想他侧望我的眼神中定然饱含着对我这种来自大山深处朴素深情的欣赏。
为了回报这份知遇之恩,我回望他,擦了擦鼻子,发出了直击他灵魂深处的一问……
“那个……将军……洗、洗澡吗?”
此问出口,我看到一向从容的将军明显僵了一僵。我就知道,我这一问,会像出鞘利剑一般,稳、准、快地插入了将军灵魂的腹地。
我说过,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我毕竟当过他一段时间的敌人,在其位,谋其职,我这人还是很兢兢业业的。
他已经十来天没洗过澡了。
作为一个南蛮子,刻在灵魂深处对水的渴望让他这些日子以来,眼神中常常透出与旧日的他不太一样的忧怨。
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在控诉:“都怪你燕小九,要不是你本将怎会沦落到数十日不洗澡的地步?!”
若是不了解他,我几乎要以为他这眼神含着几分温柔与缱绻。
我当年终究是幼稚。没想到不洗澡当真是可以将一个威风凛凛的杀将逼到这副田地,现在再观他,哪还有多少戾气?
若是我当年投作伙头军,控制住他洗澡水的供应。那只怕我稀里糊涂的复仇大业已……
啧啧啧,光想想我就觉得自己站到了权力的巅峰。
算了算了,都过去的事了,连我和他的仇恨,都恍若上辈子的事了。
将军短暂的愣怔之后,唇边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很快领会到了我的好意。
不必言谢,你现而今也算是我燕小九的兄弟了!
只是没想到他果真未再言谢,将一切感激之情都化于那一个含蓄的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