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同样也说,“像一碗刚蒸出来的鸡蛋羹”。
嘉岚持着作为一个主人的端庄,好容易忍住没掏出他给的那把小银/枪给他开了个瓢。
请客的湘菜馆叫“湘客至”,是一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店,嘉岚小的时候爷爷就带她来过。看店的老师傅在湖南本地就是有名的大厨,一代一代祖孙相继的传下来,到而今已是第三代。
顾昭请她吃的是御厨的手艺。虽然后来因为苏云仙的一段唱腔,再好的味道都被比了下去,但那菜也确实衬地上它那令人咂舌的价格。
吃时不觉得,回来后倒是回味了许久。次日去另一家鲁菜馆,点了一模一样的菜,相较之下,登时高下立判。
因此无论是真的谢他,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嘉岚这次挑馆子挑菜都做好了十足的功课。
车子开不进去,在老城乡的城墙那停下来,两人下车走着过去。城隍庙这一带烟火气很重,饶是入了夜,仍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叫的多是吃的、香烟一类,多供要上夜工的贩夫走卒。
有些卖百货的小店却已打了烊,挂上了半扇门,从那仍开着的半扇门看过去,里面一大家子才吃完饭,女主人收拾着碗筷,男主人正在泡脚。
嘉岚走过去时那男人刚泡完脚。端着一盆水哼着小调走出来,头也未抬,就往街边泼去。满满一盆子脏水,差点就飞了嘉岚半身。
好在顾昭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拿自己的风衣一挡。那一盆子洗脚水尽数泼在顾昭的脚边,一件巴宝莉的风衣被泼的斑斑驳驳。
裤子也湿了两三寸长。
却一点没顾自己的狼狈,第一反应便是低头问她怎么样。
她缩在顾昭的怀中,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铺天盖地的木调香刹那笼罩下来,像有一只手伸过来蒙住了她的眼睛。
初夏的夜晚并不算热,夜风从海上吹过来,依稀还有些凉,两人都披着外套。
只是不知是他的怀抱太热,还是一路走来出了点细汗,嘉岚觉得身上微微发烫,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然还没站稳,已见他蹲下身去,掏出一块方巾,在她小腿、和旗袍的裙摆处轻轻揩了两揩。
他其实十分小心,手指压根没有碰到她。她却隐约感觉一点皮肤的温度,经他擦拭过的小腿哪怕是隔着一层丝袜亦感觉到一点酥酥麻麻。
嘉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不由分说的轻喝从脚边传来。
他又拿那方巾细细擦过她旗袍的裙摆,才站起来。也不管自己潮津津的腿边,转过身面向那个手上还拎着洗脚盆的男人,冷着一张脸,眼看就要发作。
嘉岚眼疾手快地拉住:“我定的位子快到时间了,这家店人很多的,过了时间还要重新排队,一点小事,别管了,回头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洗。”
那男人见是一对小年轻,男的虽然长的高大,却生着一张斯文白净的脸,本不知死活地要倒打一耙。
嘉岚趁着和顾昭说话的间隙,悄悄将手包打开,让里面的那把勃朗宁露了点头。
男人瞥见勃朗宁的柄,愣了一下,当下连连道歉,就差要给顾昭跪下。
顾昭听见嘉岚的劝,冷眸连扫都懒怠扫那人一眼,拉过嘉岚的小臂,转身走了。
走着走着却轻轻一嗤,道:“勃朗宁这么用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嘉岚心中微怔——他一双眼睛怎么连背后的东西也能看见。
“湘客至”的确客似云来,站在门外就能感觉到里面红火的热闹。然而顾昭看到门口挂着的数串远超他这辈子所吃之和的红辣椒,眼前微微有些晕。
上一次请她吃饭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湘菜究竟有多辣。
托她的福试了一回,他现下一见到辣椒舌尖就开始刺痛。
中枪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怎么会有人真的喜欢吃辣?
嘉岚站在门口瞥见他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忍不住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吃湘菜?我上次见你带我去湘腴,还以为……”
看着她原本兴冲冲、绽着期冀光芒的脸一刹那暗淡下来,顾昭忍不住咬了咬牙,说:“喜欢,很喜欢吃。走,进去吧。”
嘉岚立刻又恢复雀跃——今日就让他看看什么是正宗的湘菜!
“这一家辣椒都是大老远特意从湖南运过来的,辣的比别处正宗!”
比别处正宗的意思大概就是……比别处还要辣?
看着她那张倏然绽放的笑颜,已然开始冒汗的顾昭握拳将心横了一横。
嘉岚晚上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顾昭一顿,因此十分热情地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剁椒鱼头、小炒肉、东安鸡……鸡鸭鱼肉俱全,但没有一样上面不飘着满满的红通通的剁椒。
而这一回,嘉岚亦不再心不在焉,专心陪着照顾他。每逢顾昭欲放下筷子歇一会时,嘉岚的筷子就伸了过来。
顾昭甚至有些后悔,上次在湘腴,为什么那么满心盼望地希望她给自己夹菜。
“好吃吗?”
“好、好吃……”顾昭砸着已辣到麻木的舌头,拿出对抗满身刀伤的毅力小心应付。
“呀!你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汗?”嘉岚注意到他额上细汗密布,想起他的手帕方才用来给自己擦裙边了,忙抽出自己的手帕,下意识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按了两下。
手帕上有淡淡的木兰香,和她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顾昭任由她的手在自己额前轻轻移过,忽然觉得这辣也不是那么不可抵挡的。
咬着牙,视死如归地又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小块鱼肉。
一顿饭吃完,顾昭饶是尽力忍耐,还是喝了两壶水。
撑着灌满水的肚子走到楼下堂间,掌柜的热情地和两人打招呼,问吃的如何。嘉岚是熟客,老板已认识,自然不必多说,只是略带期冀地看向顾昭。
顾昭望着她那好似燃着火炬的熠熠双眸,和店中挂满的令他几乎眩晕的红辣椒,艰难地扯了个笑,说“好吃。”
嘉岚喜笑颜开。
那天之后,顾昭特地寻了个日子独自去了“湘客至”,告诉那老板,往后他再和沈小姐过来吃饭,菜里悄悄少放些辣椒。
但不能告诉沈小姐。
然而去过了一回“湘客至”、见顾昭十分“满意”之后,嘉岚开始热衷于为他推荐别的湘菜馆子,并十分热情地拉着他去一一品尝。
一圈品尝下来,顾昭觉得自己已然结痂的伤口都快要开线。
胃更是难堪重负。本就不怎么样的胃隔三差五地绞痛起一回。
杜医生一边给他看病一边连连摇头说“奇怪”,说“前一阵你这老胃病明明养的差不多了,这才多久工夫,怎么比先前反而严重了。”
顾昭沉默不答,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身侧夹着那张报纸照片的书上。
一个月以后,整个上海的湘菜馆子中都埋下了顾昭的暗桩。
第27章 Chapter 27
农历六月初,差不多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八号这天,护军府上热上添热,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为的就是贺陆老太太八十大寿。然而也恰是在这天清早,申报上登出了骇人听闻的消息,‘护军残害工人同胞’的新闻占据了整个头版,配上工人们倒在血泊中的照片,触目惊心。
震旦、南洋公学等几所大学的学生们纷纷自发集结到护军府门口游/行,要为罹难的工人兄弟们讨个说法,府门口让鼎沸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游/行队伍排出几条街开外,激愤的喊声隔着几重院子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陆老太太本就心脏不好,又气又怕,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晕了过去。陆新铮虽然在外常常一张黑脸,在老太太跟前却是个温声细语、慈眉善目的大孝子,见老太太晕厥,一向的沉定稳重转眼烟消云散,着急悔恨的就差要捏碎手骨、以头抢地。
他是个勇大于谋的人,和工会原并没什么不共戴天的过节,但一来贪财,二来脾气冲天的火爆——那天晚上他本来得到确切消息称季公馆的生日会是革命党集会的幌子,带人在季府埋伏了半个晚上,结果码头先起了枪声,革命党打伤巡夜的护军乘船逃走。下水之处正是顾昭的地盘。
他听到枪声就放下季公馆的生日会匆匆往码头赶,可惜还是晚了。埋伏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开时却因为形势紧急动静太大惊动了季言庭。季言庭在官场如鱼得水、正是备受重用之际,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当场就要发作,巧在沙福德和何笙平也在府上,见状忙出面做了和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