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顾昭见过多少,他自己名下的舞厅,出入尽是美人。电影明星都是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能看得上她,还为她掷下一个船厂?
她是疯了才会这么想吧。
“顾先生,对不起,你既然不肯坦诚相告,恕我不能到贵船厂工作。”
一下子又是“顾先生”又是“贵船厂”,顾昭觉得十分刺耳,皱了皱眉,良久,道:“好,你既然想要理由,我就给你个理由。”
嘉岚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顾昭沉声道:“股票。”顿一顿,眼睛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眺了眺,继续道:“我要你手里华亚银行的股票。”
“我想拿瑞隆船厂的股份置换你手中华亚银行的股票。”顾昭道:“如你所说,华亚银行的股票价格现下正在高位。我是生意人,知道怎么算账。”
嘉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明显的不确定。
顾昭趁热打铁,续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其实不在乎我怎么想,而在于你怎么想?”
“我想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远洋货轮,怎么样,你想不想帮我?”
“你自己那天晚上也说了,除了一个江南造船厂,国内再没一个能自己造轮船的工厂了。我想买下洋人的厂子,借他们的壳,再造一个江南造船厂出来。”顾昭道:“江南造船厂多是为海军造战舰,我想自己试试造货轮……当然,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那么高尚,我说到底还是个利益至上的生意人。金程也做进出口生意,要是有了远洋货轮,我们就不用处处做小伏低,去求那些洋鬼子了。”
初听顾昭那句“我想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远洋货轮”时,嘉岚有些猝不及防,微微震了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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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Chapter 19
听到后来,她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她当然知道顾昭是逐利而来。他说的坦白,她反而更易接受些。
而反过来想,一个逐利的商人、一个上海匪帮的头目都知道实业兴邦,她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被家中琐屑之事逼的远遁他乡,如今回了国却仍活的这般营营汲汲。
嘉岚微微出着神,顾昭忽然道:“嘉岚,七年前的你,可是凭一己之力挽华亚银行大厦于将倾。如今呢,你还有这魄力吗?”
七年前的她……
这话顾昭在狱中提过一次,当时嘉岚只当年少时的笑谈,未放在心上,此时再提,却不期然勾起她心中一些已然沉淀的澎湃情绪。
七年前,沈嘉岚十七岁,在震旦大学上一年级。其时政府财政空虚,就打起了老百姓的主意,勒令各大银行停止兑付钞票,其实就是变相的赖账。老百姓兜里的纸钞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用也用不出去,空揣着几十块钱,却连一块面包都买不到。
这风波从北京开始,渐渐蔓延到了上海。华亚银行的上海分行也同样接到了停兑的命令。银行的张行长却深觉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会极大的损害银行的信誉和长远利益。若当真这么做了,从此就再无国人相信国人自己的银行,而外资对整个金融业的控制亦只会越来越强。
当时的梁淞铭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在分行任副行长。
两人这个想法不谋而合,对着那一纸政令,深深忧心起了中国好容易蹒跚起步的银行业的未来。合计之下,连夜将行中所有银行与资产核算了一遍,打定主意绝不停兑。
但是如果上海百姓纷纷受恐慌所感,争相到银行来兑换现钞,分行现存的这点钱,却又远远不够。
于是两人在上海滩四处奔走,找沪上所有的外资银行借钱。借钱不难,银行间拆借本就是常见之事,但钱不会白借,得有抵押。
华亚银行自己虽有一些仓库房产做抵押,但与它所需借贷的金额相比,还差着一大笔。两人别无他法,只好在沪上商会四处奔走,试图募集一些能拿来做抵押之物的契证。
张、梁二人更是拿出了两人的老宅房契。然而凑来凑去,还是缺着一些。
嘉岚听到这则消息,更在报纸上看到华亚银行登出的正常兑付的声明,心道这位行长好大的魄力,敢跟政府对着来,不由生出点佩服之情。更因好奇心驱使,粗略替他们算了一笔帐。
然而不算还好,一算之下,那张声明便显得格外沉重。单凭这家银行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能撑过这场风波,而目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助于外资银行。
要拿什么去求助,显而易见。
嘉岚初学金融,但已明白拥有国人自己的银行、金融独立是件多么重要的事。她深深为华亚银行在这场风波中的处境捏了把汗,一连几日,四处找报纸,打探此事进展。
没过几日,就听说租界将张梁二人告上了法院。这一举更是让她心中大动。
华亚银行主要是国家控股。分行的高层都由政府直接任命。当时张梁二人的做法已明确违背了政府的命令,有随时被免职的风险。
而两人一旦被免职,这场强硬的坚持兑付的举措便后继无人。
因此,两人商量请租界将他们告到法院,这样官司进行期间两人就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职,也便能保证兑付的正常进行。
嘉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胸腔涌上一股热血,在《新青年》上看到的关于救亡图存的文章一刹那涌入脑中。
翻来覆去一整夜,报纸上的那几个字都在她眼前不断跳动,似举着大幅字报,在她跟前往来反复地游/行一般。
次日一早,她顶着刚擦亮的天,翻出母亲留给她的一些地契、房契,溜出了家。
她母亲家中早年十分富裕,外公是沪上开埠之后最早的一批实业家,开了数家纱厂、面粉厂,产业遍布全沪。然而家中只有一女,外公去后,外婆无心经营,便将所有这些产业一一变卖,换成一沓地契、房契留给了她母亲,她母亲又留给了他。
父亲一直知道母亲有丰厚的嫁妆,只是这嫁妆中最丰厚的一部分藏在何处他却始终不知。父亲大手大脚,又常常在外花天酒地,姨太太置了好几房,还抽鸦/片烟,将家中弄得乌烟瘴气,母亲因此多留了一个心思。临去前悄悄把她叫到床边,将这沓地契、房契交给只有十二岁的她。
十七岁的嘉岚已然明白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在胸中一股难平的热浪激荡之下,她在一个晨雾朦朦的早晨,抱着那个匣子,溜出了家,走进了汉口路上那座巍峨的西式建筑。
来接待她的就是梁淞铭。
那时的嘉岚已经又长高了一些,仍绑着两个乌黑的麻花辫,蓝衫黑裙,标准的学生打扮。
模样还是没多少变化。
梁淞铭只听说有个女学生来找,还以为是家中的妹妹,忙里偷闲地溜出来,一见是她,愣了一下。
嘉岚一门心思都在手中的匣子和自己将要完成的大事上,没注意到他明显的愣怔。
“我找你们行长。”少女的声音依然清脆,像在那讲堂中一样。却没有彼时的瑟缩,大大方方。
她怀中抱着一个旧木匣子,匣上雕花繁复,只是那上面红漆已经斑驳,一望便知有些年岁。
她手指将那木匣子的边扣的死死的,很明显能看得出来那东西对她很重要。
梁淞铭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笑了笑,不是那种客套的笑,而是打心眼里有种莫名涌出的喜悦的笑。
“你好,我姓梁,叫梁淞铭,是这银行的副行长。”他道,向她伸出右手。
“你是副行长……”嘉岚却没有立刻去握,咕哝了一句:“你们行长呢?”
这小姑娘是有什么事必须要找行长?
梁淞铭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们行长出去了,要下午才回来。”
“下午?”嘉岚皱了下眉头,自言自语:“那不行,我下午还有课。”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抬头:“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我叫梁淞铭。”梁淞铭十分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嘉岚垂下头,若有所思地咂摸了一遍这个名字,忽又抬起头来,笑容一刹那乍开,似日光刺破乌云,有种刺目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