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喜”字似一把淬毒的钢刃,刀锋正对着梁淞铭的胸口。然而不等这把钢刃刺进去,顾昭反而脸色冷不丁一变,伸手将她使劲一推,“走,快走!”他低沉的催促声在嘉岚耳畔响起,嘉岚回头,看见他的瞳孔骤然收紧,嘴唇刹那抿直,和方才谈笑的面孔简直判若两人。
可依旧是晚了一步,枪声猝不及防地响了,连续三下,皆朝着三人的方向。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四处逃散。
第10章 Chapter 10
“嘉岚!”梁淞铭面色也转瞬变的惨白,伸长手臂要够嘉岚的手,着急大喊。
嘉岚却并不领情,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顾昭在一推之余,眼见子弹擦着自己的耳廓在身后开花,顾不得和两人婆妈,就地一滚,身手十分利落,一看便知是久在枪林里穿梭。但那一滚以后,第二枪却仍像磁石一样粘着他,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啪!”“啪!”又是两枪,硝烟味混着剁椒的辣在整个餐馆炸开,顾昭觉察到了一种摧枯拉朽的狠厉。
来的人很凶,枪法却不怎么样,像只会拉旗示威的年轻学生,似乎在努力避开四散的人群。
“走,跟他走——”顾昭忽然间明白什么,压着嗓子朝嘉岚低吼,同时伸手往怀里掏枪。可这么一掏,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的枪下午才给了苏云仙。屋漏偏逢连夜雨,裴子义也恰被他差去买糖炒栗子了,少说还有一刻钟才能回来,到那时他恐怕早已被打成了个筛子。
顾昭能在险象环生的上海滩潇洒到今日,靠的并不是前后左右玻璃罩子般的保护。九死一生的场面他没少经历过,慌乱之下,他反而更加沉定,目光迅速扫过大堂内可以藏纳的角落。
枪子是从各个门的方向来的,正门是突围不出去了。唯一的生路恐怕反而在二楼,杀手冲着他而来,只要他不上楼,这些人断不会多此一举的在二楼设伏。
就算没了枪、敌众我寡,他也犯不着怕上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只是眼下他不是一个人……
从这一段到楼梯有一根漆红木柱作掩护,只要自己不往那边凑,有梁淞铭这个民_主分子护着,他安全离开的可能性很大。
“梁淞铭,带嘉岚走,带她上楼!”顾昭见嘉岚不听自己的话,索性朝梁淞铭大喊。梁淞铭当然用不着他指示,只是非但嘉岚对他不予理会,他自己也还有另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淞铭……”许端仪抱头蹲在原来的桌子旁,吓得浑身发抖,泪眼婆娑的望着他。
而嘉岚此刻站在唯一的掩护红柱后面,只要不轻率向顾昭靠近,就是安全的……
“嘉岚,上楼!上楼!”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梁淞铭蹲低身子,向许端仪的方向缓缓挪移过去:“端仪,你别动,别过来,我过去……”他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对她的责任,从答应家里开始,就无法再轻易卸下。
别过来,我过去。
简单的六个字,是生死与共的承诺。嘉岚以为自己已经死透而麻木的心又艰难地跳了一下,这一跳,痛感像山崩水覆一般滚滚而来。
生死之际的选择如此昭然,昭然到半分拖泥带水和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忽觉置身荒原,身后的混乱像另一个世界的杂音,自己的生死、旁人的生死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一刻,梁淞铭具体的挪动有了象征意义,嘉岚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世间一片苍茫,无所依赖,连个着力的点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就在下一刻,在冷不丁看到西边破窗那一支枪口指向梁淞铭时,她身体还是条件反射式的一个激灵,想都未想就扑了过去——
“嘉岚——”
意料之中子弹穿击血肉的剧烈疼痛却没有来。
嘉岚以为是自己心死连带着身体也逐渐麻木。可一转身,却看见顾昭眉头紧缩,侧歪在桌角边,一只手扶着胳膊,上臂处一片不同寻常的阴影,迅速蔓延开来。“顾先生——”嘉岚心头一凛,欲询问他的情况,顾昭却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使尽力气探臂将她一揽,抱着她着地连续几滚,艰难滚回到柜台后面。
柜台很高。湘腴最早的老板曾在宫里御膳房当过差,最喜欢汉白玉的石阶,觉得清贵无匹。湘腴红火以后,也让人拿汉白玉打了这个柜台,只可惜彼时毕竟营收有限,柜台只打了一半,上半部分仍是拿木头制的。但那高度也足够藏几个坐着的人。
柜台后面很宽敞,已经躲了几人,是湘腴的于老板和两个小伙计,顾昭带着嘉岚躲进来,立刻便有子弹跟着追了过来。子弹打在汉白玉上,将那石柜打得粉屑横飞,每打一下,于老板就哀嚎一声,心疼自己价值不菲的祖产。
柜台很结实,子弹轻易打不穿。但余老板这个嚎法也很要命,顾昭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烦不胜烦:“闭嘴!出去了老子给你打个一倍大的。”
余老板听了这话,耳畔顿如仙乐齐鸣,当下心不疼、肉也不痛了。但噤声了不到半分钟,还是忍不住得寸进尺,装模作样地嘴欠了一句:“哎,可惜了我这些才打的桌椅板凳……”
“老子都他妈给你重装。但你现在再说一个字,一个字一套红木桌椅……”
“不说不说……”
“四套。”
余老板立刻捂住了嘴,只敢用频频点头来表现自己的听话,犹恨自己没有根尾巴,在奴颜媚骨的表现上欠缺了点层次。他知趣地往里边挤了挤,恨不得将两个伙计踹出去给顾昭和嘉岚腾地方。嘉岚看出他的打算,冷着脸一把将他按住。
余老板亲眼看着顾昭为面前这位姑娘挡了枪子,晓得她在叱咤上海滩的顾老板面前地位非同一般,自己得罪不起,讨好地笑了笑,宁肯自己缩成一个团子,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嘉岚将顾昭扶靠在柜台边,伸指沾了一下他肩头的阴影,指尖立刻晕开一片鲜红,眼底自方才顾昭挡子弹那一刻起的愕然仍未消散,张口半晌,才讷讷问出一句:“你……为什么?”
生死关头问的都是自己最着意的问题,余老板盯着钱,嘉岚究因,本质上并无二致,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顾昭还没预备死,也不打算让她死,不想轻易让她“无牵无挂”了,因此反岔开话题,虚弱笑道:“刚才让你走你不走,现在走不了了。”西窗口多了一个人,跟其他几个不同,枪法很准,也不在乎是否会伤及无辜,是职业的。
他答非所问,嘉岚也并不接他的茬,盯着他的伤口沉吟片刻,冷静下来,皱眉问:“现在我们怎么办?你有枪吗?”
顾昭冷笑:“凭他们这个枪法,我有枪还能由着他们这么放肆?”
枪声仍不停歇,夺夺打在他们身后的柜台上,上半截的木柜台被打了个稀穿,木屑横飞,子弹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过去,四周不时响起尖叫,似乎已经有人中弹倒地。来人仿佛并不怎么了解顾昭的脾性,妄图以这些人的惨叫将顾昭逼出来。顾昭凝神闭目、充耳不闻。他若是个心慈手软、好善乐施的主,早在红帮的摸爬滚打之中被人生吞活剥了千百回。
可嘉岚却无法罔顾旁人的生死,她看着顾昭薄白的嘴唇,沉默了会,忽然道:“我有一把刀,你有没有办法杀了西窗口的那个人。其他的人,我来想办法。”说着,她自袖管口伸出一柄银亮的匕首,是把水果刀,看着很熟悉,刀刃上原本裹着布,现在也除了下来。顾昭睁眼,看到水果刀的霎那,脸色倏地一凝——入狱之前要经一轮搜身,嘉岚不可能将刀携带进去。这把刀怎么来的,拿来做什么,显而易见。饶是顾昭对自己家中的物什并不怎么熟悉,也不至于麻木至斯。
一瞬的黑脸之后,他冷笑更甚:“你凭什么想办法?”
嘉岚道:“来的人有两拨,除了西窗那人,其他人枪法很生,我猜,是学生中的革命党。你忘了,我本来也是要去参加季公馆的生日会的。”
顾昭有些惊讶,他一向知道嘉岚敏锐,但还是没料到没怎么经历过大风浪的她在如此乱局之下还能冷静思考、分辨形势。
惊诧稍纵即逝,片刻,他又是一哂:“你想让我救梁淞铭?”
嘉岚微微一怔,笑道:“究竟救的是谁,你心里比我清楚。现在枪口对着的可都是你我。”说这话时,她一向温和的眼底露出决绝,似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