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发展腾腾挪娜,终还是很快绕回了原点。嘉岚脑中尚盘桓着报纸上的新闻,勺子机械性地在碗里翻了几下,过了一会,总算踟蹰着开口:“瑞隆船厂的事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
“不必只是了,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梁行长。要么这样,你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我保证不为难他。”
嘉岚下意识皱眉:“什么恶趣味?”
顾昭抬眸,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想看看梁行长是不是真对你那么情深意重——尔虞我诈久了,也让我找找赤子之心,怎么样,只要他真舍得为你花这六根黄鱼,我保证他怎么送来的,还怎么给他还回去。”
“顾先生戏台上的戏没看够,还要我们现实生活里唱给你看?”嘉岚算是明白了,在顾昭的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皮影戏里的皮影,别说尊严人格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就连个实在的形体都未必有。
“是又如何?”
嘉岚很想一伸手将他那张从容却又贱气横生的笑脸撕下来,然而她毕竟已经过了那个不识时务的年纪,想了想,低下头,淡淡应了句:“顾先生说话算话就好。”
顾昭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头:“放心,我顾昭十来年经营的名声犯不着为了他一个小买办葬送了。”说了这么一会话,大概没了胃口,将碗筷推到一旁:“你倒是说说看,沙福德那边该怎么办?”
嘉岚也不卖关子,薄嘴唇轻轻抿了抿,干脆道:“我在想,假设我昨晚的猜测做准,沙福德私吞的钱若还在国内,他想法子把漏洞做小做好看点就行了,何必病急乱投医?很显然,他大概早就将这笔钱汇回德国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额前的几根刘海搭下来,虚虚的在她眉眼上落下个阴影,将她眉目的轮廓衬的更加明朗清晰,有种水墨四君子的温婉清丽。
顾昭敞穿着西装上衣,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好整以暇的做派:“就算是这么回事,你想让我怎么做?”
“顾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嘉岚是一匹想要披上羊皮的狼,但是那身羊皮实在太捉襟见肘,总不经意露出内里尖锐的爪牙。她忍不住冷笑,又正色道:“银行,要汇钱必然要经过银行,只要能从银行拿到证明沙福德有巨额款项从境内汇出的单据,就不怕他不肯把船厂卖给你。”
顾昭轻嗤:“银行?这上海滩银行几十家,一家一家查过来,等船厂的铁皮锈成了霜,也难查到沙福德那笔钱的去路!”
“顾先生,眼下你是猫,沙福德是老鼠,我大概算只多管闲事的狗,你放心,我不是生意人,对死老鼠肉没兴趣,你不必这么防着我。”嘉岚淡淡一哂,道:“你不是早就猜上了华亚银行?要不也不会盯上了我。你知道银行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梁淞铭为人正派,绝对不会受你寻常的威逼利诱,将客户的信息透露给你。才想了这一出,拿我做人质,逼他就范。”
顾昭眉头一挑,露出一副“你这么想”的神情,然而不等他开口,嘉岚已自顾接道:“你想错了。梁淞铭在德国待过数年,和魏玛政府的不少人有或深或浅的交情,沙福德知道这个,绝不可能从华亚银行转钱。德华银行就更不可能了,那是德国人自己的银行,沙福德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顾昭笑:“这不又绕回来了?我好容易藏两个心眼,都让你戳成了马蜂窝。得,这船厂恐怕是没戏了。”
嘉岚看不懂他笑里的玩味,索性视而不见,继续道:“其实并不难猜。洋人倨傲,不可能信任我们中国人的银行。德国佬一直对法国人行事风格嗤之以鼻,沙福德不大会去找法国银行。日本就更瞧不上眼了,这么一排除下来,恐怕只剩下英国人的银行还可一用。英国人务实、利益至上,他们才不管沙福德的钱什么来路,只要有利可图,沾了血的钱一样赚,何况只是小小的贪弊。所以我猜,沙福德的汇款账户开在汇丰银行。”
顾昭一下子来了兴致,身体稍稍坐直了些,靠近她,食指轻扣桌面,若有所思道:“你还忽视了一个可能,沙福德可以将所有的钱换成黄金,通过轮船私运出去。”
嘉岚道:“这一节我也想过。但沙福德民国八年以前一直在青岛,五四以后才来得上海。国内局势瞬息万变,随时有战乱的可能。沙福德刚到地方,脚还没站稳,头一两年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大动作。要说动歪脑筋,我猜也就这两年。那么一大笔钱在两年以内换成黄金,黄金市价必然会有小幅震荡。但我方才在楼上翻看了这几年的报纸,黄金价格一直相对平稳。所以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很大。”说到这里,嘉岚顿了一顿,抬眸与他对视,有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像一只猝不及防亮出獠牙的雪狼:“顾先生愿不愿意一赌?”
“你想让我去弄汇丰的汇兑记录?“顾昭挑眉,似乎对她的挑衅十分受用。有人恋山川,有人醉星河,人间三千繁华胜景,总有人天生对锋刃和对抗着迷。
“那就不是赌了。”嘉岚轻笑:“英国人几百年的银行基业,岂会那么轻易露了自己的底?我想让你这几日找汇丰的几位大班吃个饭,同时在外面散散风声。”
“你想让我诈一诈沙福德?摆空城计?”
“别无他法。”嘉岚笑道:“我同时也会给冯教授拍个电报,他在德国政府兼着管对外投资的事务,这一两日就会有回音。”
第8章 Chapter 8
兰心剧院晚上演的又是《游园惊梦》,只要演《游园惊梦》,顾昭就在。他一大半的时间不是在码头,就是在兰心剧院,就连自己的公馆,也只是最近才待得久了点,以前都是点卯一样的睡个觉,匆匆来回。
苏云仙谢了妆下来,顾昭正在看一封信,唇角微微扬着,心情像是难得的大好。
顾昭将信折起来,难得好脾气地解释:“生意场上的事,枯燥的很,说出来扫兴。对了,陆新铮今儿托我请你去唱堂会,老太太寿辰,你去不去?“
“去不去能由得了我?“苏云仙笑,将一个檀木匣子推过来:“说起来,中午华亚银行的梁淞铭给我送了这个过来,问什么时候能见那位沈小姐一面。他以为沈小姐还在护军手里,又看了昨天早上季家发的声明,大概猜出了端倪,以为走脱了革命党,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赶紧送来了这个。”
“哦?”顾昭抬眼觑了那匣子一眼,不大,不及一尺见方,顶多装一些零碎的金银首饰,容不下六条黄鱼。他皱眉看了苏云仙一眼,见对方一脸坦荡,明白梁淞铭就算上不得台面,她苏云仙可不是不懂事的人,于是略一踟蹰,伸手接过匣子。
“这什么意思?”顾昭打开木匣,脸色微微一变。
“梁淞铭说他一时身边凑不出许多钱来,这是华亚银行的股票,现下股价正是高位,股票抢手的很,价值比六条黄鱼,只高不低。”苏云仙娓娓道。
顾昭伸指捻出两张股票,那股票的纸面已有些泛黄,上面以浅色的墨水绘着外滩那幢颇具标志性的建筑。的确是华亚银行发的,不过股票的持有人写的却是沈嘉岚,签发日期是民国五年。
民国五年……那是七年前了。顾昭忽有一瞬的恍惚,时移世易,分明还在眼前、日思夜念的事,都已经这么久远了。
他将股票放回匣中,轻轻冷笑一声:“他梁淞铭倒是挺会慷他人之慨。好呐,他既送个便宜给我占,我不占倒有些不恭了。”梁淞铭究竟几斤几两,顾昭清楚的很,虽然口开的不小,但的确像他自己所说的,已让了些薄面。可他竟连区区六条黄鱼都不舍得,要拿沈嘉岚托付的股票相抵,顾昭不禁嗤之以鼻。
但这匣子股票,不管怎么说对他而言都是意外之财:“苏老板这回帮了我大忙,我一定重谢。不过这股票你留着没什么用,我让子义拿黄鱼和你换。”
苏云仙很少见到顾昭这么高兴的时候,忍不住借势拿了乔:“我不稀罕黄鱼。”
顾昭将木匣合上,淡笑问:“那苏老板想要什么?”
苏云仙在心底度量着他脸色,顿了一会,大着胆子说: “你要真想谢我,就给我把勃朗宁吧。”
顾昭没料到他会突然开这个口,搁下筷子,侧目觑了他一眼,断然拒绝:“那不行,你苏老板是精致人,别学我们粗人动刀动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