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要是我铁着头折返楼中,你的未婚妻就会将我一剑斩杀。显然,早在她出发到西域寻剑之时,你就知道剑的用途了。”
轻歌皱起眉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
“可后来你知道了,对此仍是提也不提,不是吗?”陈悠然瞪着他。“真了不起啊,剑仙大人,想必今日之事本也在你预计之内吧。小虞和你师兄都是自家人嘛,怎能为了一个外人,碍着自家的屠龙大业呢?”
话一出口,她已自觉说得太重,只是狠下心肠,抛出狠狠的一记瞪视,然后飞身远去,直奔海鹰楼。
他若要追上自己,只须跃上飞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跑过好几个街口,他始终没追上来。
“好啊,傅轻歌。”
她已咬破了唇,就转而口衔长袖布衣,几乎咬下半片衣袖,一双眼眸先是透着无穷怒火,可逐渐,深海般的碧蓝光芒便占据了它们。
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咧开笑容。沉实无光的地面,竟在她眼里反射出自己的倒影。
虽然说是倒影,也就仅仅在指眼里两团碧蓝焰火而已。
何须挂心。
她体内像是生出了一双手,安抚着全身经脉,动作同时也如将其思绪一一理顺。
去忧舍惧。
而得自在。
如何?她不禁问那倒影。
倒影也在凝望着她。
你早已找到那答案,它在她耳边提醒她,声线不住回荡于脑海中。何必求人?何必俯心自问?
“自问?”她喃喃开口。“你是我吗?”
打从桓家少主出手推开大门以来,一直藏身寂静处与她同行的身影再也不甘寂寞,浮出地面,浑身沐浴在黑暗之中。
一眨眼,连原本映照着这街道的微弱月光也不见踪影。
“我是你吗?”那声音反问道,似在嘲弄着她。“你是谁?”
良久静默。陈悠然退后数步,试图抬手阻止阴影跟上,只一动左腕,剧痛已教她撤回动作。
阴影却抓住了她的手,触感冰冷。但慢慢地,手腕断骨处的疼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凉,有点像一手撕下铁打膏药时的感觉。
“我只知道,没有我的你,不是完整的你。”阴影伸出柔顺五指,轻抚着她的脸。“看着我的脸,陈悠然。接受自己,接受命运。”
“然后,对加诸你这命运的世界施予怒火。”
陈悠然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着,看着原本预期当与自己容貌相同的面孔张开狰狞大口,獠牙锋利如刀,一瞬间将她吞噬。
过了不知多久,天边下起雨来。
陈悠然张开眼睛。
她仍站立于与阴影对话处,抬起左腕,腕伤已然痊愈。
地上再无异状。她的倒影从屋檐底下暗处一路延伸,远至月光照亮的街尾。
长安城静得反常。而轻歌,仍是没追来。
是了,我得去救小郭,呆呆站着的陈悠然总算回想起来。
哪怕是计,哪怕失去性命。
“这就是我啊。”她低首瞧着掌心,自言自语道。“就算只知效仿着洛姊姊等人的处世之道,我,仍然是人。”
她的视线转向不远处高楼。
忽然间,一声巍然巨响打破了寂静。早前被“龙吞瀑”剑意劈出的裂痕,终于演变为使得半侧高楼倒塌的大难。
想必她远去期间,楼内战况定是激烈无比。
楼塌一刻,飞灰覆盖方圆十里之地,加上轰天巨响,闹出阵仗足以惊动全城。赵王府既与小郭订下婚约,想来定会急遣官兵前来营救,却不知这一场混乱,是否能激出隐伏于城里的各路人物来。
轻歌曾提醒她,到了长安,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陈悠然快步前行,只见仍立着的半侧高楼顶端,两道人影来往攻伐,快如飞萤乱舞。
骤眼看,虞雅文剑气纵横,铜光织成屏幕已将小郭稳压于低地。
但郭清馨身法灵动,于被削开半截的梯道上前后纵跃,起伏超乎预测,如龙游走于云间,时欲奋起夺日,进退间所用手法,似乎是佛门的龙爪手。
对上精通百家艺的正道盟主,虞雅文剑式从简,招招恰到好处,决不在剑上多使一分力气。
从她的剑法中,陈悠然几乎瞧不见任意一种流派的痕迹。轻歌的手法与她类似,却更快意潇洒,至于虞雅文,陈悠然可肯定那双看似空灵的眼眸里,经已深藏全盘战况。
完全无法摸透底细。
陈悠然跃上庭院外围墙头。就在这时,半座高楼终于塌落地面,尘土风暴比之前更为稠密,近乎全然遮挡了陈悠然的视线。
她怒从心起,挥袖卷开尘灰。与此同时,一颗小小石子跌到她身侧,弹跳着进到挡目风沙中。
“退后。”女子声音喊道。
她很快听话,翻下墙头。
但见电光一闪,辉煌翔空,好比一头展开巨翅的苍鹰,所到之处,沙尘尽为双翼劈开飞散。
等到半空中电流消退,洛时寒推着轮椅,拍了拍她的后肩。
“悠然。”她的脸色不太好看。“轻歌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陈悠然说道。“洛姊姊,你怎么到了这儿?莫非宛城那边……”
洛时寒嘴角下沉。
“完全失败了!”她哼了一声,横起柳叶似的眉头。“待会再和你说这事。眼前最要紧的,是把这两个家伙分隔开来……你说好言相劝会有用吗?”
“不,如果楼子没塌倒还有这可能。”陈悠然尝试说服自己,小郭能对自己在这事上的责任一笑置之。“但中州盟在一夜之间声名扫地,小郭怎会放过虞雅文?只怕现下的她,比起我本人更上心。”
“两个白痴。”洛姊姊面色不豫。“我们都中计啦。现下白铜雀正赶往收拾残局,但等她回来,这儿得再死一堆人。”
“你打算为她们排难解纷吗?我看虞雅文可不会轻易放弃杀我。”
“大概吧,但我们还有话要问她。当然,郭清馨也不例外。你不觉得她对你的事上心过头了吗?”
“那你有何打算?”
洛时寒轻轻一弹指,微微一笑。
“我没想着爬墙进去。”她说道。“也无意要你冒险。”
“但这世上有一个人曾说,既然他治不好我的双腿,此生就当代我前行。”
白银外壳下的食指掠过空中,如剑开辟路途。
“就让雷法当先开路!”
但观高楼之上,虞雅文已一跃而上楼顶,俯视急起直追的郭清馨。
小郭本不该犯这错误。她太急于脱离位处低地带来的劣势,屡次试图以瑰奇身法争取主动,却未想及体术优势因着双足离地,大部份时候难以发挥。
虞雅文则不然。她足下活动幅度甚小,脚底长期处于有力可借的优渥局面。
何况贵为儒家文脉当主的继承人,本已精通运使无主地脉击敌的手段。
这剑划出的黑光,限于极浅窄的一道线。
郭清馨双掌内拢,成天仙捧莲式直撄其锋。
陈悠然听见洛姊姊抱怨了一声:“缝合怪。”
随后言之有预的天雷,才自云间劈下。
白芒撕开天地,将两名即将决出生死的大高手分隔开来。
却未料及郭清馨毫不犹豫,双手强探进粗如未破毁前的高楼本身的光柱内部,以金刚体魄硬抗雷法高温,左手作拿云式,右手成撼雷势,二力兼施,强行将龙虎山五雷正法拉扯得偏离轨迹。
虞雅文显也未料及对手这般举动,微一迟疑,剑身已被郭清馨双拳直面击中。
半截断楼之下,陈悠然注视着被湘境人美誉为山中神女的名门贵裔堕往地面,如闪电划过高塔。
☆、第六十一回
陈悠然瞪大了眼睛。
就这样?
所幸连日来遭逢无数诡谲风波,助她培养出对事态的敏锐判断力。只要稍动脑筋,就能看出目前情况未如想象中简单。
若然制住小虞,即可设法打听得包括岳麓两位山主盘算在内的重要情报,对下一步行动影响举足轻重。
小郭为何急着杀她?莫非……
是的,如此就能解释她与以往同窗修行时表现不符的异样亲密。
郭清馨既将成赵王世子妃,为自家谋取蛟龙气运,从而将龙裔旁支所谓由奇入正的命数转移到赵王一脉,也非不可想象之事。
与桓家的算盘全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