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雾气沵漫,本就不便追兵查踪。南方人最多跑过两三个路口,便会原路折翻。而当北方人接到同谋们的讯息时,我们早已潜进江陵。”
他伸出手,拍了拍陈悠然横放在大腿上的木剑剑身,浑不在意害得后者脸上绯红。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不安稳,每晚也得抱着它进睡。幸运的是,它沾染的血并不像我另一柄剑上的多。”傅轻歌提起木剑,推进她怀中。“现下它就是你的了。”
陈悠然一呆,随即匆匆把剑塞回他手中。“这怎么能?”
傅轻歌却不接,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
过了一会,悬在陈悠然胸间的一口气坠了下来,化作没完没了的一声叹息。
“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好。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没甚么用处。”
傅轻歌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
陈悠然听他没作声,抬起眸来。“我是个很麻烦的人,明知道你对我好,还是无法心安理得。”
傅轻歌又沉默了一会,忽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
“不要觉得对一个人好,一定得有甚么理由。”他的话放得好轻。“要不然,就和外头那些家伙们没两样了。”
陈悠然视线与之碰触,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店小二冒冒失失地跌撞进来,摔了个翻天跤。待得爬起,一张脸吓得青似白了。
“两位客官,将军现下到了下头,传出怀湘山主令旨,问小店有否见过一对逃到镇上的练气士男女。悬赏上的形容,正是……”他结结巴巴,一番话说不得完。
傅轻歌与陈悠然对望一眼。
陈悠然当即会意过来。“我们若逃了,官府早晚查得出来我们到过这儿,那时你们就死定了。”
店小二一僵,显然没想到这层。
“如果这个将军,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话,他也没能耐把我们怎样。”陈悠然总算把木剑塞还给了傅轻歌,却没敢与他对上眼。“我一个人下去见他,也好探探虚实。”
傅轻歌瞳孔闪了闪,没加拦阻。
陈悠然走下阶梯,放眼一瞥,没瞧见预想中森严刀戈,微感吃惊。一个人能在岳麓书院修行三年,不论资质,战力也不是等闲十几个兵士所能比拟的。
来者显是自信十足,孤身前来,桌上摆着的酒水香得即便在长安城也能嗅到。他横着腿,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中心,听了她下楼声息,一双眼气势虎虎地瞪了过来。
渡雾镇上,素来只有一位将军。
“裴大人别来无恙。”陈悠然双手拢在衣袖底下,施了半礼。“我还以为三年小别,你早高升他处。”
“高升外地,比不上当个有实权的地头蛇。”将军说道。
他坐着之时,已比常人更为高大,一张脸干净得不像久历战阵的武人。桓氏镇守在战略重地上的要子身披铁甲,佩刀柄上铸着朶纯金的梅花。
但陈悠然对他的印象要比这充实得多。“真可怜。肮脏事做齐了,升官发财却没赚到。轻轻抛开修行,白费一身上好根骨,你不后悔吗?”
将军却没被她激怒。
“你真有同情心。”他的声音犹如冷铁。“可你却忘了,若非令尊当日背信弃义,你今日绝不会在此见到我。”
“我不信我爹当初真与你交过朋友。”陈悠然满脸狐疑地瞧着他。“算了,这不重要。桓玄有否提过,让你顺势解决掉办事不力的母亲?”
将军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呆子一般。他张开嘴,又喝尽小半醰竹叶青。
“万事皆允。”他缓缓握起了铁钵大的拳头,而又放开。“无须提醒。上天早赐了人道理,只看人是否懂得运用。”
“那你懂得用它吗?裴大人?”陈悠然问道。“即便是在你的长生桥被毁掉后?”
将军忽然放下了酒坛,露出寻常粗莽武夫决难识得的笑意。
陈悠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的功力完全恢复了?桓家的手法果然了得,短短三年,已见功效。”
“能够重新开始修行,固然是件好事。”将军说道。“但这段日子亦有它的价值。它告诉了我,若只想追逐世俗的价值,并不一定得用上世外的手段。”
陈悠然皱眉。“甚么意思?”
“别忘了我修为被废前来自哪儿。谁教你运气不好,那天偏要随着父亲见我,弄得被我看出了古怪呢?”将军微微一笑。“少主大费周章要娶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回
一瞬间,陈悠然不知道是自己心头的怒火,还是楼梯上方骤起即息的气势来得强烈。
他为她而怒,可她却不愿意把他牵扯进自己的火焰里。“你说你看出了我的古怪,这倒奇了,我倒不见得我有甚么古怪的地方。”
将军笑了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陈悠然想起桓玄平素抓掠女子,双修练气的传闻,身子不禁一颤。
“根骨、福缘、气数,三教对此的称呼不同,但我修行数十年,半生花在辨别它上。少主会引导你找寻到它,理解它,运用它。”
“然后你就会尝到命运的苦果。”
将军站起身来,阴影几乎将陈悠然笼罩。楼梯上方传来人人皆闻的响声,一瞬即逝。
“但不要忘记,那本是由你父亲的背信弃义所种下的。”
陈悠然瞧着他,面色忽青忽白,忽然问道:“桓家在镇上到底有多少兵马?”
“足以对付你们的,一个也没有。”将军往二楼飞快一瞥。“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也不顾满地酒坛,大步就要走出。
就在此时,一道猩红闪光削在他前足本该踏在的地方,逼得他一个纵跃往后,身形稳稳落地。
陈悠然见他额角冒出细微汗珠,再看那被她以为是飞剑本身的红光着地,空留鲜明刮痕,不过是“飞萤火”自远处击出的剑光。
“一个人永远不够。”傅轻歌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令她不免与纸上淡漠文笔作对比。“就是千军万马,也换不得我手中剑。”
似乎此时,将军才注意到了他。他的瞳孔倏地张大,可一下子却又敛了回去。
“我听过你的名头。”他慢慢说道。“谢山主的亲传弟子,手持的定是当世的名剑!”
陈悠然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剑,并不一定是好剑,就如有名的人,不一定就是高手。
“这剑虽好,却从不轻易染血。”傅轻歌剑尖低垂着。“以你修为,本不该为人奔走。你在她身上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陈悠然心里蓦然一跳,只听傅轻歌又问道:“但修为高者,眼力未必也好。精准的眼力来源有二,后天者练剑三载可得,先天底蕴若非三教门人,却难发掘完全。”
将军笑而不语,双手放在胸前,交迭着结了个印,随即转身行了出去。
良久,两人却没听见预期中冲杀进来的吶喊声。
“他既敢于一个人来,看来在恢复修为之余,又再精进不少。”
陈悠然小心跨过地上成潭酒水,回到二楼。
“桓玄似乎算准了我们要到迷雾山去,因此早命此人在必经之地上见机拦阻。这贼也用不着动手,只须命人继续封着道路,拖得母亲前来就完事了。”
“佛家门庭中出得了这般心计,却是难得。”傅轻歌推着她回到房中。“你说得没错,明天早上若不起程,就走不了啦。”
“我听小二说城西有人见了狼盗,通往迷雾山的路早封着了。如若改行北道……”
“镇中主力多半早于该处集合。只须碰上一千士兵,十个练气士加上将军本人,我就不敢带着你飞剑御空。”
“那么是没路了?”
“那你又不用太悲观。”傅轻歌说道。“我回来的时候,在郊外发现了一个小渡口,顺着河道前行,正通往迷雾山水路。我想,镇上未必会对河道进行封锁。”
他挥了挥手。“我问过回来路上的老人。此地日出前多有大雾,伸手难以视物,原本不宜航行,幸好水路仅有一条,你我直行即可。”
陈悠然思索半晌。“船呢?”
“渡口处有船。”
“可我们得先到得了渡口。说不定将军早派人盯着此地了。”
“我不觉得他想在这一刻挑起正面冲突。大概他还有增援在路上,但只要增援赶不及在这晚到埗,也就不影响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