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之前坐在石室中,他面对着成箱的珠宝,总觉得生无可恋,再无欢愉。而此刻看见阮筱朦玩水的样子,他的心情突然就没那么沮丧了,仿佛这破晓的天空。原来心生欢喜,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江酌脱下外袍,毫不留情地将她裹住,拽上了岸。水中的凉意她身子受不住,还有她这身湿透的衣服,江酌总怕让人多看了几眼去。
好在四人走了不远,看见几家农户。他们敲开一家的门,进去讨了几身干净衣服。
三个大男人换衣服快,他们刚换好出来,便听见阮筱朦那屋里响了一声。江酌不放心,第一个冲进屋去,苏亭之和江则迟疑了一下,才跟在后面。
阮筱朦已经换好了衣服,穿着农家大嫂的蓝花布衣,只是,蛊毒这次发作得太猛烈,当即疼晕了过去。
苏亭之为她把了下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眸叹了口气。
江酌把人放在床上,回头问他:“不是说,还能活三个月?”
“我能用医术保她三个月,也需她自己身子扛得住,”苏亭之面无表情,“她现在身子太弱了,我也不知道,她能活多久。”
屋里沉默了好半天,气氛压抑,苏亭之在水边那点好心情,这么快又被阮筱朦的病情碾碎了。
过了一会儿,农家大嫂进来,说烧了热茶,叫他们三人去外间,让阮筱朦安静地睡一会儿。三人出去了,围坐在木桌旁,桌上的茶壶盖开着,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农家汉子站在旁边,妇人热情地为大家倒了茶,三人却都没端杯子。
江酌问:“一会儿工夫,家里多了两个人?”
他目光一瞟,指的是门口站着的两个男子。门大敞着,这二人太明显。
“他们是……自家小舅子。”老实巴交的汉子解释。
“是我们来了之后,你才急着出去请来的吧。”江酌又一瞟,汉子的鞋上沾着新鲜的泥。
男人被问得说不出话,妇人连忙接口道:“还是先喝茶吧,茶要凉了。”
苏亭之说话直截了当:“你下完蒙汗药,连茶壶盖子都不盖上,我一坐下就闻出来了。”
江则喊了一声:“门口的二位辛苦了,也进来喝茶吧。虎口的茧子那么明显,可别说是锄头上磨的。”
话音刚落,门外二人从旁边柴堆里拔出刀冲了进来,虽是一身庄稼汉的衣服,身手却不赖。
两个人,他们是不放在眼中的,江则几下就把二人收拾了,农家汉子和妇人吓得跪在地上,直喊饶命。
官府悬赏通缉几人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说他们是反贼,卢刺史还派了人几天来地毯式搜索。农家汉子见到他们,认了出来,悄悄跑到村口报信。村口这些天都有人留守,得了消息先派了俩人过来盯住,又去调集人手。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离开。
江酌回房背起阮筱朦,几人绕开村口一路向西,奔上了一条小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细细地听一听动静,前方正有大队人马迎面而来。
前有追兵,后有守兵。江酌回身,将阮筱朦交给了苏亭之。苏亭之愣了愣,对他的用意已有几分猜测。他又惊又急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等会带她从那边走。”
“不行!”
“不然全都死在这里!”江酌低头看了眼阮筱朦,眼中几分留恋,“她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们必须保护好她,不管用什么办法。”
江则急切地叫了声:“主子。”
“听话。”
江酌顿了顿,又对苏亭之说:“若我回不来了……”
苏亭之看着他,心中一时千头万绪,胸口堵着说不出的难受,他自己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会为江酌难过。
苏亭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当年他在皇宫里救过的女子是他的姐姐,若非他出现,苏亭之或许早就和姐姐死在了一起。也许,那些陈年旧事,江酌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他至少应该说一声谢谢。
他明白,江酌现在想要对他交待什么,江酌放心不下的人,无非是阮筱朦。苏亭之张了张嘴,请原谅他说不出会用心照顾她的话,同样,日后要杀了她报仇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江酌却没有说下去,反倒平静地笑了笑。这一路上,阮筱朦和苏亭之说话时,俩人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苏亭之的心思和言不由衷。
“还是早些帮她把蛊毒逼出来吧,哪怕失忆,也算是重生。于你,未必是件坏事。”
苏亭之望着他决然的背影,禁不住蓦地红了眼圈。
江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除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我可以豁出命去,也可以容忍你忘了我。
只为了,让你平安地活着!
第六十七章 忘了他 或许是人间陌路
阮筱朦是在奔波逃命的途中醒来, 她伏在苏亭之的背上,头依旧疼得厉害。
她有气无力地眯着眼问:“出什么事了?江酌呢?”
苏亭之没回答,江则甚至不敢侧过脸来看她。
头疼得厉害了, 反应也会变迟钝, 阮筱朦尚未往深处去想, 二人的步子便停下了。她的下巴搁在苏亭之的背上,悠悠抬脸,看见前面站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 个个手执长剑。
为首那个瘦高男子脸色又黄又白,看着阴恻恻的,活像个病死鬼。阮筱朦认得他,他是阮襄身边的赵九。
“还是三皇子神机妙算, 他就说你们太狡猾,需得多留个心眼。”赵九抽动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 “还真差点让你们给跑了!”
阮筱朦早该想到,既然她在南阳现了身,上次又在无影阁逃脱,阮襄就必然会布下天罗地网, 直到抓住她为止。
几人拔剑杀了过来, 江则只得迎战,而苏亭之那点蹩脚的功夫,只能留在阮筱朦身边,偶尔出手过两招。
江则虽然武功不错,但一个赵九已经让他非常吃力,何况对方人多,他实在应付不了。其间, 有几个人朝着阮筱朦这边偷袭,她放了把暗器,然而此时的状态,命中率极低。
江则用剑架住了赵九的一招直劈,又有二人从左右夹击。他勉力招架左边那个,右边的剑气已破风而来……
“当”地一声,剑被格开。不知从哪儿跃出两个蒙面人来,一个直取赵九,解了江则的燃眉之急,另一个剑挽霜花,将靠近阮筱朦的二人一击毙命。
那人蹲下身,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憔悴的面容。她无力地靠在苏亭之身边,冲他浅浅地笑了笑。
她说:“你来了。”
她说出这话,苏亭之愣了愣,听口气,她已经猜到这人的身份。
虽然身体不适,反应迟钝,阮筱朦还是能轻易地认出他来,哪怕,他蒙着脸。又或者说,他虽然蒙了脸,却并非是想对阮筱朦隐瞒身份。
他眼中有隐忍的灼热,淡淡的柔情,他这样注视着她,已将自己暴露无遗。
曾经,伴着这样的目光,他说:“对于袭族人而言,纳吉和拜堂并没有多大区别,问了天意,合了八字,便当是夫妻一体,永结同心。”
他说:“我不后悔为你动的心,也不后悔为你所做的一切。”
他说:“何必自苦?……你念着他,我守着你,若能在你身边照顾你,护你周全,我便心满意足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乡遇故人,于阮筱朦而言,略感辛酸,于楚蓦而言,更是件奢侈到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江则和楚星的合力击杀之下,赵九节节败退,手下几人都死光了,他瞅了个空,伺机逃命。
楚蓦不容他逃走,反手一剑直直飞出,剑刃自后向前贯穿了赵九的胸膛。他晃了一下,倒地而亡。
楚蓦这才扯下面巾,又伸手去探阮筱朦的脉息,她缩手躲过,搪塞地说:“我没事,只是受了些风寒。”
他有些讪讪的,自他表明心迹,阮筱朦便将他隔在了心墙之外。她生怕连累他,什么事也不愿意告诉他,这样的感觉,让楚蓦很不好受。
“你是因我而来?”阮筱朦苦笑了一下,“看来消息传得真快,你能来,我那位皇帝叔叔应该也行动了吧。不过,你一个大理寺卿,可以随意离京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否则,楚蓦不会蒙面出现,而且,他并不嗜杀,方才却没留下一个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