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筱朦依然垂眸不语,她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楚蓦,无论是她推测出的案情,还是她不愿面对的真相。
董胜在杀穆逊之前,去情人谷待了一个月,他不需要把口技学得多好,只需要学会一两句,能够哄过荣惠王府房门前的守卫就够了。
守卫们听见董胜离开时,穆逊送客的声音,于是误以为当时穆逊还活着,以为是在董胜走后,穆逊死于密室。
其实这小小的障眼法一旦被揭破,简单得不值一提。
“你猜到了,却不肯去做最后的证实。”楚蓦负手而立,一道颀长的背影,“我叫人帮你去核实过了,董胜之前住过的客栈里,小二哥说,好几次往他房中送水时,明明听见屋里有两个人说话,可是推门而入,却只有董胜一人。那应该,就是他在反复地练习口技,为杀人做准备。”
阮筱朦扯了下嘴角:“还是你想的周全。”
楚蓦用幽深的眼眸看着她,没理会她勉强的夸奖:“你在怕什么?”
他明明知道。
“一道看似无解的谜题,你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解法,可你又害怕,你害怕先帝一案与此案同解,那么,南阳王就是凶手,江酌就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她的心思被一语道破,胸口压抑着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窒闷被点醒,隐隐作痛。
楚蓦说的没错,她当初想亲自调查穆逊之死,就是因为两个案子极其相似,她曾经怀疑两案同解,可现在,她不愿面对自己找到的答案。
“就算两个案子很像,也不能证明,董胜是凶手那么南阳王就是凶手。”她语气执拗。
“南阳王祖籍津州,各类杂耍在当地盛行,更被称为口技之乡。”楚蓦在分析案情的时候永远是冷静理智的,近于无情,“你心里也很清楚,以现场的环境来看,要么是凶手杀人后离开,要么,是死者自杀,几乎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阮筱朦就是心里清楚,她才会感到绝望。先帝不可能自杀,难道说,南阳王就是凶手,这是唯一的答案?
天空是化不开的深蓝色,风吹云动,丹桂飘香。
裴纭衣送客到府门口,楚蓦正要离开时,听见他叫了声“楚大人”。
裴纭衣姿态恭谨,语气却冷淡:“大人做事有大人的原则,轮不到我多嘴。可是,我做事不论是非黑白,若有人让郡主伤心,我便不会叫他好过。”
楚蓦淡淡地挑了下眉,收下这份警告,转身上了马车。
阮筱朦独自从花厅回房,风过回廊,流动着沁人心脾的桂香。她见枝头黄色的小花开得密密麻麻,忍不住摘了一枝,拿在手里。
身后有细微的声响,没逃过她的耳朵,她猛然回身问道:“是谁?”
只见斑驳的树影下,站着个月白色的身影,风姿俊朗,面如珠玉。
“江酌……”她跑过去,到了跟前又停下,语气突然凶起来,“不是说一吹笛子就出现的么?我吹了三天,你到现在才来!”
她凶归凶,江酌听着却是心头一软。他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指尖微凉,袖底一缕清苦的白芷香与空气中的桂香散在一起。
“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我总得甩掉了‘尾巴’再来见你,省得给你找麻烦。”
楚蓦的人追踪他三天,楚蓦说他成功脱逃了,他便出现了。他俩站在对立的阵营,却都不忍让她忧心。
“大理寺的人是不是很难缠?你没有旧伤复发吧?”
江酌淡笑了一下:“楚蓦手底下的人,都算得上正人君子,君子再难缠,也比小人的暗算要强得多。”
“你被他追杀,还在这儿夸他?”
“我说的是实话。我视他为对手,从来不是敌人。若真的想将我置于死地,他今晚便不会只是点到为止,而应该坐实我爹弑君的罪名,然后落井下石。”
阮筱朦捏着花枝的指尖紧了紧,抬眸看他的眼睛,他眉宇间的英气和眼中的清冷都凝成了霜,又一点点汇成欲来的山雨。
“你早就来了,你听见楚蓦说的话了?”
他蹙着眉,点了下头。
“好,那我问你,”她做了个深呼吸,“江伯伯他,是不是也会口技?”
江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他尽量让自己答得公平、镇定,因为事情的真相关系到她最重要的人。可是,被怀疑的人终究是他的父亲,是他敬爱的、思念的父亲。
握紧的手背上隐现的青筋默默地暴露着他的心痛,他语气平缓地问:“现在,你想杀我吗?”
当第一次盈香阁见面时,阮筱朦就问过他,如果有一天是敌非友,该怎么办?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发觉面对现实会比当日一句洒脱的回答要难。
“我不想,”她摇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可是……”
她一抬脸,几滴晶莹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砸得他心头一颤。
“我吹笛子让你现身,是想确定你平安。如今你没事了,以后……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除非有一天,我能证明你爹他不是凶手……”
她不需要父债子偿,但是,她也没办法再和江酌相处下去。午夜梦回时,她当如何面对她的父皇?
她轻柔软糯的几个字,却仿佛利刃在他心头划了一刀。初时没会过来,当他懂了那决绝的含义时,血珠便一点点涌出来,抑制不住地痛着。
可是心再痛,江酌也只能忍着,横在他们之间的,是杀父之仇。曾经无所畏惧,他们一心想要真相,生死福祸,快意恩仇。如今是哪里变了,一颗心会变得这样脆弱。
“你想好了,这是你的决定?”
阮筱朦默了默,决然点头。他若是离她远点儿,也能隐藏得更安全。
江酌生性是个恣意洒脱的人,正如楚蓦说的那样。她既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强求。
心中想的好好的,神色也算是淡定如常,可是,当阮筱朦缓缓转身时,他却鬼使神差地牵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个举动,江酌自己都感到意外。她纤纤的素手上捏着支桂花,花香如醉,让他想起从情人谷回来的时候,她曾说过,要一起去看中秋节的灯会。
他蹙紧了眉心,攥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筱朦手被他握得发疼,不敢抬眼看他。她默默地抽出手,走了,花枝掉在地上,黄色的小花散落了一地。
江酌看着看着,被沁甜的花香熏红了眼圈。
第三十章 胜负已分 抓在掌心里
次日, 阮筱朦去了趟大理寺。
她本是想在金殿面圣前,见一见董胜,向他问几个问题。可是, 她一到大理寺便得知了董胜已死的消息。
她之前答应了让阮初胭先审, 不曾想, 阮初胭命刘复审了三天,董胜除了对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别的什么都不肯说。酷刑之下, 他咬舌自尽了,就在昨夜。
此时的楚蓦焦头烂额,他自己身体刚好些,多少公务让他分·身乏术, 一个没盯住,重要的人犯竟然死在了审讯中。
若刘复是大理寺的人,定然逃不掉渎职之罪, 可他偏偏是皇后身边的人。当初皇上答应让公主和郡主来大理寺办案,楚蓦便觉不妥,今日的局面更是让他悔之不及。
阮筱朦听见楚蓦和刘复在屋里争吵,楚蓦指责刘复用刑不当, 甚至怀疑他对董胜下这样的狠手, 本就是故意的。只要公主能结案,刘复是否根本不想让郡主有机会接着审问人犯?
刘复哪里肯承认,他一口咬定,董胜就是畏罪自杀,与旁人无干。
里面闹哄哄的,阮筱朦便没进去。她正想悄悄地离开大理寺,迎面遇见了楚星。
楚星将她送到门口, 踌躇着说道:“郡主,有些话若是我不说,我家大人可冤枉死了。”
阮筱朦回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郡主误会大人,说他利用你,其实,大人真的没有。那晚,确是大人命我将郡主哄来大理寺,拖着不让你走,那是因为,大人担心郡主的安危。他怕你会去盈香阁,又怕你会去巫离巷,刀剑无眼,大人生怕郡主有个闪失。还有,他更担心的是,若郡主出现在盈香阁,恐会与无影阁扯上关系,招惹是非。”
楚星闷着头继续说:“当晚那样凶险,大人何尝不知将是一场恶战,可他不让我跟着,叫我专心保护郡主。大人纵使能掐会算,他又如何能算到自己会中毒?那后面的事,早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