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赵起,”太子灵说,“是我母舅家的远亲,母后过世,他便在王陵为她守灵,如今我将他派予你,你可随意差遣他。赵起,你侍奉罗公子,须得一如侍奉我。”
姜恒正想说不必,但见太子灵执意,也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太子灵侧身一瞥赵起,赵起便朝姜恒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朝王室效忠之礼。姜恒既已答应了太子灵的刺杀计划,按礼便是国士。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为郑国效力。但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马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将他裹挟上了战车,一路轰轰烈烈,冲向玉璧关前的汁琮。
“这些日子里,”太子灵说,“还请先生不必分心,孙英会安排好一应事宜。”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朝姜恒扬眉,姜恒本想说,以我所学,你让我去当刺客,实在是浪费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灵与孙英的计划,是继承了“罗恒”前半步设想。令车倥秘密发兵崤山,截断“汁淼”后路,将其后赶来的汁琮留在玉璧关,再亲率麾下谋士,前往与汁琮谈判,一议瓜分梁国的细节。
接着,孙英将与姜恒配合,在谈判会议上,动手刺杀汁琮。
多年前,汁氏两兄弟在梁王毕颉身边安插下一枚棋子,琴鸣天下,屠尽中原四国政要,现如今,是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了。
姜恒最终答应了太子灵的提议——他只能答应。
他心里明白,这就是那十二万百姓,保住性命的条件。从第一眼看见太子灵的眼神那天起,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灵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合适的刺客,已经找了很久了。
孙英也许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然而这人不合适,或者说,并不完全合适。
于是他等到了自己的出现。
姜恒从未想过,这把绕指柔落到他手中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居然是汁琮,那名与他父亲生前交好、一如手足的汁琮。
“公子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赵起的声音打破了府中寂静。
姜恒回过神,看了赵起一眼,料想太子灵将此人派到自己身边,除却侍奉,还有监视的目的在。
但他没有点破,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回禀公子,”赵起说,“我是越人。”
越人都是武功高手,以江湖之业为生,越国亦曾是东陲大国,五十多年前,郑国伐越,吞并越地后,越人或成为郑民,或流浪在外。
“家中几人?”姜恒想起了自己还在越地治病的母亲,换作是她,说不得兴许先一剑将太子灵斩了。
赵起答道:“无父无母,唯我一人。”
赵起丝毫不像个越人,越人面容灵秀,带着一股水汽,赵起却浓眉大眼,身材不算很高大,只与罗宣相仿,五官却有着一股与身高不协调的阳刚气概。
“是人就总有父母。”姜恒轻轻道。
赵起答道:“不知道,都死光了。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吗?”
姜恒忙道:“不打紧,你坐着就是。”
赵起说:“总需为公子做点事,否则总坐着,于心不安。”
姜恒迟疑道:“那……你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不必理会我,让我自己静静。”
太子灵为他派的这贴身侍卫倒是很忠诚,毕竟换衣洗漱、铺床侍食,都需有人在旁侍奉。从前罗宣为他打理了近乎一切,姜恒从未有过疑问,如今他总要学着照顾自己。
孙英朝他作了保证,行刺若不能得手,一定会全力保护他逃脱,接下来,郑国就要做好准备,面对雍的怒火了。
设若得手了呢?姜恒在心中反复演练,刺向汁琮的那一式,汁琮若死,自己马上就会名扬天下。只没想到,他竟是会以这样的方式扬名,大大脱离了离开沧山,入世时的设想。但这么一来,自己在郑国必定将拥有极高的地位——而接下来要说服太子灵,让他开始着手一统神州的大略,便再无阻碍。
只是太子灵果真值得托付么?姜恒不禁开始动摇了。
第40章 埋骨地
入夜前, 姜恒出外走了几圈,再回到房中,忽见一名侍卫站在房中, 正与赵起谈话。赵起已自觉地负起了为姜恒打点事务的责任。两人见姜恒回来, 又一起鞠躬。
侍卫身边, 还带着一名面容沉静的女孩,并送来了食盒与酒, 搁在一旁。
“留下就是。”赵起朝侍卫说,又打发他走了。
姜恒奇怪地看了那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赵起便解释道:“她叫流花, 乃是殿下赐予公子的琴姬。”
“这可好久没听琴了, ”姜恒笑道, “还请姑娘不吝赐我天籁一曲。”
流花笑了笑,在一旁坐下,开始抚琴, 赵起又为姜恒斟酒。姜恒只觉好笑,这是给死囚准备的牢饭么?又弹琴又给吃的,待遇倒是与这一月间不一样了。
只听流花开口便是《郑风》, 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姜恒听到这歌谣时, 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姜恒出神唱道,“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这些年里, 耿曙从未有一次,在夜半时分入过他的梦, 时常午夜梦回,面朝沧山尽头的千万繁星与银河,姜恒也曾轻手轻脚,走出与罗宣的卧室,在星河下出神。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姜恒喃喃道,“五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子,何止三月?”
赵起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姜恒则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挺没意思。耿曙已经永远地走了,曾经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一统天下,终结这大争之世。
可就在下山一个多月后的这一夜,所有信念不知为何,就这么突然瓦解了。仿佛秋天突然来到时,所有茂密的树木,经过一晚风雨,掉光了叶子。甚至就连活着本身,亦令姜恒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哪怕刺杀失败,死了,又怎么样呢?
也许这不失为一桩解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天上与耿曙相逢了。
“你的琴声中有股悲意。”姜恒朝流花笑了笑,说道。
“公子这都听出来了么?”流花说道。
姜恒没有再冒昧地问这悲意后面的故事,只是简单地点头,说:“谢谢姑娘今夜为我抚琴。”
他不能再饮酒了,赵起便自觉收拾了食盒。流花放下琴,跟着姜恒到屏风后去,竟是要服侍他脱衣,为他侍寝。
姜恒脸上带着酒意,不禁吓了一跳,忙道:“别别别!姑娘……我自己来。您……回去歇下罢,夜也深了。”
赵起动作一顿,在屏风外听着。
流花停下动作,眼中带着不解,要为姜恒脱下里衣,碰到他柔嫩的肌肤,姜恒又赶紧捂住衣裳,固辞道:“姑娘,当真不必……”
赵起说:“公子,流花是太子殿下最宠爱的姬妾,殿下已经将她赠予您了。从此就是您的人。”
“不行!”姜恒虽然谈起天下谋略,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到得此事,却暴露了少不更事的本质,赶紧穿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说道,“这怎么行?你回去罢。”
流花仿佛明白了什么,看看赵起,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说服姜恒。
流花伤感一笑:“殿下让我来侍奉公子,公子若不需要我,我便……”
姜恒尚未经历过这人生大事,与罗宣相伴的日子,罗宣也从未提起,但他大致是能猜到的,只是如今的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你若不想回殿下那儿,”姜恒说,“就在此处住下,只是,当真不需要。你我相逢便是有缘,交个朋友,尚且无妨,怎么能如此轻贱于你?”
流花眼里闪着微光,末了,点了点头,到殿后去躺下。
姜恒这才如释重负,太子灵送侍卫也就罢了,还送了一名姬妾,虽说将自己如此看待,令人心生感动,但姜恒仍不能接受把人当物件送来送去的举动。
“公子不好女色?”赵起便起身,替代流花,入内服侍姜恒,说道。
姜恒正松了口气,听到这话,顿时啼笑皆非。
“这叫什么话?”姜恒说,“好女色,就非得行这等猪狗般的事么?”
赵起说道:“食色,人之本性。”
姜恒好笑道:“你也读书。”
赵起收起姜恒外袍,恭敬道:“公子若有他好,属下也愿意代流花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