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30)

姜恒哽咽道:“是,吾王。”接着,他定了定神,又道:“我以性命护卫此物的周全。”

姬珣笑道:“倒也不必,归根到底,还是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重要?”

姜恒望向姬珣,姬珣又说:“便将它当作我一个最后的、美好的愿望罢。也许千百年后,世上不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

“一定会有,”姜恒点头道,“一定有!”

姬珣望向姜恒,微微一笑,说:“若没有,哪天你得了本事,不惧这大争之世的惊涛骇浪时,便拿着金玺,自立为王,也是不妨。到得那时,他们发现争得头破血流的‘正统’,竟是落到了你的手中,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姜恒:“……”

洛阳,城楼高处:

项州、赵竭与耿曙望向远方。

项州说:“我拿不定主意。梁军上将军是申涿,申涿自身武艺了得,手下死士如云。郑军则是太子灵亲自带兵,太子灵……罢了,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成事。”

赵竭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耿曙说:“他问你有几分把握。”

项州没有说话,寻常时候,刺杀一名将领已经极其困难,要非常小心,何况在战时,双方都严密守备的情况下?

“武艺再高,也是凡人,把握还是有的。”项州沉声道,“若罗宣在,又不一样了。”

耿曙没有问罗宣是谁,也没有奇怪赵竭与项州竟然认得彼此,他依旧在努力地想办法,至少得知姜恒与姬珣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他们双方会不会也想着刺杀对面将领?”耿曙提出了新的办法,先前姜恒所言给了他启发,“不必一举成事,通过挑拨来让他们退兵呢?”

赵竭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行。

“他们要打过来了,”项州说,“开始动了。”

赵竭掏出一个哨子,正要运劲吹响。

“等等,”项州说,“我忽然想起一事。”

“刺杀若失败,”项州说,“我也会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归来,届时逃离洛阳,成为唯一的结果,我记得进城的路上,经过了这么一个地方……北面灵山有一个峡谷,我们能不能试试这样?”

赵竭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也想起来了,马上从墙上摘下来地图,铺在望楼的桌上。

耿曙说:“谷内道路狭长,易守难攻,确实是展开决胜的好地方。”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皱眉道:“可也有话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手头的兵员实在太少了。”

赵竭沉吟片刻,再看项州,项州说:“不一定,如果刺杀能成,咱们还有胜算。”

赵竭两手朝中间做了个“倾覆”手势,又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诱敌的线,耿曙仿佛看见了希望,说道:“是,可以一搏。”

项州回过神,说:“利用雪崩阻敌?但眼下火油不够,想撼动灵山双峡,须得……”

耿曙抬头,望向不远处,悬挂在城门高处的那口古钟。

三人沉默。

“得尽快行动,”耿曙说,“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恒儿……”

项州说:“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赵竭脸色却依旧有忧虑,耿曙在他麾下当值一年多,已约略能猜得出他想说的——赵竭仍有顾虑,却不知他顾虑在何处。

“郑、梁二国军都在行动,”耿曙喃喃道,“似乎接到了什么消息,是什么催着他们动身?”

城外的大军开拔了,正朝着洛阳而来,先前唯一的期望已落空,以步兵为主力,两军散开,包围了城市。

项州说:“郢、代二国的军队兴许也快到了,雍国马上就会杀进洛阳来,这个时候,谁抢到天子,谁就能挟持他号令天下……尽快行动,咱们没有时间了。”

耿曙注视项州,项州点了点头,咳嗽数声,于左腕戴上一枚精钢护腕,转身离开。

赵竭吹哨,集结了手头剩余的所有兵力,预备开城门出战,为项州吸引注意力,掩护这位刺客成功潜入后方,刺杀两国大将。

“无论能不能成功,”耿曙跟着项州,快步走过城墙,说道,“今天你都会被记载在史册中。项州,保重。”

项州朝耿曙一笑:“你爹才是,我不过是岁月中的一片浪花罢了。”

言毕,项州展开双臂,犹如翱翔天地的飞鸟,从空中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夜色里。

四更时分。

姜恒倚在天子案前,睡意渐重,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遥远的世界尽头,鏖战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蓦然抬头,喊杀声越来越近。

破城了?!姜恒心道,怎么这么快?

“来人!快来人!”姜恒马上喊道。

“不必喊,”姬珣淡淡道,“宫人都被我遣散了。”

姜恒没有说话,惨叫声、杀戮声环绕着这座千年古都,身前、身后,甚至遥远的灵山,城外郊野,金戈铁马一齐震荡,不断逼近他们。

“姜卿,你会奏琴吗?”姬珣忽然问。

“会……会一点。”姜恒想起与耿曙一起弹过琴,答道。

姬珣说:“你爹生前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是天下第一琴师,想必你琴艺也得了真传。”

姜恒答道:“说来惭愧,娘不让我学武,也不让我学琴,只会一点点。”

“无妨。”姬珣答道,“我忽然想听听琴声,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殿角的箱里有把琴,是当年仲尼送我祖父的,你且去取来。”

仲尼用过的琴!姜恒心跳顿时快了起来,四面八方的埋伏与鏖战声仿佛也不重要了。

他取来琴,那把琴造型十分古朴,雕着凤飞于天的花纹,抹了下琴弦,飞灰四散。

“我……”姜恒说,“没有琴谱,不知道王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就是,”姬珣答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过琴声了,也没有什么偏爱的。天下人吃不饱、穿不暖,身为天子,自当摈乐弃舞,与万民同哀,从来就没有真正快活的时候。”

姜恒沉吟片刻,拨弦,弹起他唯一会的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略带伤感的声音低唱道,这一年,他不过十二岁,却亲眼见到了太多。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开,满身鲜血的赵竭左手提着剑,右手提着一个酒坛,跌跌撞撞地进来。姜恒吓了一跳,正要放下琴,起身搀扶之时,姬珣却说:“继续奏琴,不必起来。”

姜恒怔怔看着赵竭,赵竭满头是血,注视姬珣,现出笑容,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赵竭在笑,他的笑容很英俊,他提起案几,封死了殿门。

“山有木兮……木有枝。”姜恒低唱道。

赵竭提着坛子,走进殿内,将坛内之物倾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火油味。

姬珣只安静地看着赵竭。

“心悦君兮……君不知。”姜恒看着赵竭的举动,直到他绕过天子御阶前,火油一路淌下。

最后,赵竭扔了酒坛,将佩剑放在天子案前,解开铠甲与胸膛的武服,一手搂住了姬珣。

姬珣侧身,靠在了赵竭胸膛前。

“你走罢,姜恒,”姬珣说,“这些日子里,谢谢你与你兄长,天高海阔,你们的一生,还有很长。”

姜恒站起身,看着姬珣,姬珣说:“带着金玺走,后殿有一条小路,通往灵山脚下,去找你的哥哥,不要哭,你是大人了。”

喊杀声越来越近,姜恒强忍泪水,点了点头,跪地。

“王,安好。”姜恒的声音发着抖。

“王安好则天下升平。”姬珣笑道,“去罢,升平之世,终有一天会回来。”

姜恒行礼,拭泪,转身而去。

赵竭看着怀中的姬珣,嘴唇稍动了动。

姬珣笑了起来,轻轻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赵竭的目光驻留于姬珣脸上,仿佛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殿门几声巨响,被士兵撞开,外头传来喊声。

“雍军也打进来了!王!将军!快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雍军在最后一刻赶到了洛阳城外,雍、梁、郑三国,轻而易举便攻破了洛阳城防,展开了一场无分敌我的大混战。

殿门敞开,箭如雨落,梁国的士兵前赴后继地冲了进来。

赵竭怀抱天子,两人一同望向殿外。

“山有木兮,木有枝。”姬珣带着伤感的笑,注视这天下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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