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3)

“等你娘归来的这段时日,你可在宫中自行读书习武。赵将军说,聂海你是习武的好料子,”姬珣又笑了笑,说,“可惜太傅前些日子就老了,宫内无人能教导你们。我又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不若每日午后……”

“我认识字的,”姜恒忙道,“在家里便有读书。”

耿曙说:“我也识得。”

“那么正好,”姬珣说,“不用我亲自教了,宫中藏书,你们都可自行取阅。”

姬珣似乎有点累了,姜恒与耿曙便自觉告退。

“原来是这样,”姜恒恍然大悟,说,“所以你是保护天子的人啊。”

耿曙尚未想清楚,姜恒却已听出来了——耿曙持有阴玦,赵竭把这块玉留给了他,是不是想教导他,让他负起守卫王都的职责?

但耿曙对此却明显兴趣欠奉,说道:“天子与我没关系,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你。”

两人互相看看,耿曙晾起衣服,今天打扫收拾的年轻侍卫没有来,姜恒便抱了不少书卷过来看,耿曙则开始独自清扫殿内。

“这书……”姜恒喃喃道。

“怎么?”耿曙问。

“和我以前读的都不一样。”姜恒发现了,洛阳的藏书虽有不少诸子百家之学,更多的,却是历任太史留下的札记,从姬氏一统天下伊始,历任诸侯分封、大小战事、外交兵略与民生,哪怕宫闱争斗、弑父杀兄……

……人间王朝的血泪,世上百态,尽在此中,触目惊心,一行行的字,仿佛全是血。

“怎么不一样了?”耿曙又问。

姜恒答道:“没……没什么。”他翻开了一卷“梁记”,查看梁国往事,梁国得封四百三十二年,历来继位史便是一场活生生的杀戮史。

这是姜恒以往从来没接触到的,为了权势,竟有这么多赤裸裸的恶,对他造成了太大的冲击。

他翻开另一本宫中书札,又看了一会儿,便停下来,走到耿曙身边,耿曙正在洗屏风,姜恒沉默看了一会儿,也蹲下陪耿曙一起干活。

“不读了?”耿曙问。

姜恒没说话,耿曙也不催他,给他一块布,两人便开始擦屏风。

“你说得对,”姜恒忽然道,“诸侯都想姬珣死。”

耿曙“嗯”了声,姜恒道:“我知道为什么了,天子尚在,诸侯哪怕名号上也不敢自立,杀他侄儿,是为了让王朝一脉绝去后嗣,这样只要等姬珣死了,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争斗了。”

耿曙说:“你在哪儿知道的?”

姜恒示意那堆书。

耿曙问:“那么为什么不直接下手杀他?不是来得更快么?”

姜恒说:“因为谁也不敢先下手,哪一国先下手,就会被其余四国发兵铲除。这就是制衡。”

耿曙开始晒被褥,又说:“所以至少在他自己死掉前,咱们是安全的。”

“也不尽然。”姜恒跟在耿曙身后,说,“万一有人来暗杀他,再嫁祸给别国怎么办呢?”

耿曙拍了几下棉被,从被褥上稍稍低头,看刚好被被子挡住的姜恒,说:“所以你看?我说了,洛阳也不安全。”

比起自己,姜恒明显更担心天子的安危。但耿曙随后之言打消了他的顾虑。

“但那个叫赵竭的,武技厉害得很,”耿曙说,“想刺杀姬珣也不容易的。”

“他很强吗?”姜恒说。

耿曙有点不情愿,拍拍棉被,从鼻孔里高傲地“唔”了一声。

“比你强吗?”姜恒又问。

耿曙一扬眉,说:“你觉得呢?我不知道。”

姜恒说:“我觉得你比他厉害一点点。”说着,用手指头比画了下:“就这么点。”

耿曙没有得到毫无原则的吹捧,反而让他更为受用。姜恒想了想,又说:“但也不一定,说不好他比你强呢?”

耿曙停下动作,看着姜恒。

“你当真这么想?”耿曙问。

姜恒茫然道:“当然啊,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耿曙仿佛被加持了一道光,令他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习武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耿曙说,“暂且放过他罢,不与他比试。”

姜恒笑道:“那是自然。”

他见过耿曙杀人,只用了一剑,虽然他也见过耿曙被母亲打得满地乱跑的场面,在他心里,母亲是天下第一,耿曙自然是天下第二了,不容置疑。

第17章 兵库景

耿曙不知道上哪儿又弄了一床被子,这天起,两兄弟总算不用再受冻了。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

“娘说三年就会来找咱们。”这天入夜,姜恒缩进被里,朝耿曙说。

春雾潮湿,耿曙算错了,洗了两身衣服都没干,尚且在外头晾着。两人只得光着身子,缩在被窝里。

“嗯,三年。”耿曙说,“睡罢。”

姜恒枕在耿曙胳膊上,他总以为自己还在浔东,反正四面的高墙放眼望去,区别都不大,只是从一个蟋蟀罐到了另一个蟋蟀罐里。

当然,耿曙的到来与陪伴,让他不再寂寞了,他真心诚意地感激老天爷,让他们兄弟俩相认,也感激耿曙不远千山万水,付出了如此多的艰辛,来到自己的身边。

耿曙搂着他,稍稍用了点力,灼热肌肤相触,姜恒又摸了下他胸膛前的玉玦,上面带着暖暖的体温。

“哥。”姜恒说。

耿曙正在出神,听到姜恒叫他时,难过地稍低头看着他。

姜恒说:“娘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治病,”耿曙低声说,“喝药。公孙大人是很了得的,一定能把她治好。”

姜恒没有再说话,耿曙忽然放开了他,改成平躺。

“别玩……”耿曙拍开他放在自己腹上的手,说,“也别玩你自己的,怎么老爱玩棍儿。”

姜恒哈哈笑了起来,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挺有趣,平日里耿曙总喜欢摸他的头,把手捋进他头发里摸来摸去,有时也会把他抱在怀里胳肢他,直到他讨饶,仿佛这是两兄弟心照不宣的娱乐。

母亲几乎从不亲近他,姜恒对耿曙的疼爱非常受用,有时也会摸摸耿曙的背,或牵着他的手,更时不时忍不住想报复他。

奈何耿曙半点不怕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姜恒只要玩一会儿耿曙的那个,耿曙便受不了了,不让他乱碰。姜恒起初会握一下,耿曙一发现,就不让他再碰。若他继续逗他玩,耿曙便会凶性大发,按着他作势要咬他,直到姜恒跑开,耿曙再满脸通红地坐下。

“睡,”耿曙说,“别闹了。”

“你转过来抱着我。”姜恒说。

耿曙只好又转过来,呼吸急促,搂着姜恒,姜恒则舒服地蜷在他怀里。

春天里,桃花都开了,它从越地一路开到浔东,再开往洛阳,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还会慢慢地开出塞外,开到雍都龙城,开满神州大地。

桃花开尽便是杏花,百花颓落,荼蘼盛开,蝉鸣不休时,夏天便到了。

耿曙知道他们需要钱,不能总朝天子讨要,毕竟寄人篱下,时常看脸色,总得挣钱养活自己与姜恒。于是他见为王宫做修缮的木工,便跟着打了下手。木工见他上房揭瓦如履平地,数日后便让他担点活儿,并结他点工钱。

耿曙终于有点钱了,毕竟离开浔东时,他们的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拿工钱给姜恒做了两身衣服,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你长高了!”耿曙说,“长这么高了!”

“你还不是?”姜恒展手,让耿曙用尺子量,说,“你比我长得更快。”

耿曙哭笑不得,去岁从浔东带来的衣服,才到今年夏天,就没法穿了。自然,耿曙自己长得更快,但有时侍卫会给他旧衣服,里衣缝缝补补还能穿。

自己穿什么不打紧,却不能让姜恒也穿旧衣服,耿曙只是没意识到,自己为此震惊的背后,是姜恒随之长大。

他不再是那个七岁的小孩儿了。想到这点,耿曙心里便有一股莫名的滋味。

冬去春来,他们在洛阳度过了第一年,日子如此平静,耿曙常去做木工补贴自己与姜恒,偶尔还会从外头买点吃的回来,却一样不许姜恒出宫。

姜恒则终日读书,读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仿佛读书已变成了日久天长的一部分,变成了某种与吃饭睡觉无异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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