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185)

姜恒哈哈笑,说:“这是项将军的心情吗?”

执事将他们带到一个小房间内,四面以蝉翼般的纱帘相隔,遥遥看见戏台,一清二楚。项余便道:“两位请在这里稍歇,我就在隔壁房。”

姜恒与耿曙坐定,包厢底下人头攒动,全是郢地贵族,或两人一案,三人一案,等待夜戏开场,中央置一明亮戏台,坐北朝南,灯火通明,等待开戏。

执事又亲自领着十名侍女,摆开夜食,琳琅满目,全程不多说一句,撤盒时跪坐在地,朝二人行礼:“两位公子有事尽可吩咐。”

“知道了,”耿曙说,“下去罢,不必留人。”

人全散了,包厢内便余姜恒与耿曙,隔壁则是纱帘隔挡的项余,正独自坐着喝酒,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吃点?”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坐在这满是灯光的包厢里,忽然觉得犹如梦境一场。

耿曙先一样尝了点,似乎怕有人下毒,最后朝姜恒说:“这应当是果木炙的肉,味道不错。”

姜恒就着耿曙的手吃了些,说:“郢国人过得比雍人有情调多了。”

少年心性,仍然是爱玩,哪怕穷奢极欲的生活心知不该,看见新鲜东西,却依旧有兴趣。

“天底下好看的地方还有许多,”耿曙说,“答应了要带你去看海,还没去呢。以后都带你去。”

姜恒说:“你自己也没去过,你去的地方还不比我多。”

“我都去过,”耿曙随口答道,“梦里都去过,梦里只有咱俩。”

姜恒笑了起来,听见隔壁响动声,两人便一起转头看,只见侍卫到项余所在的包厢中回报,在他耳畔轻轻说话,项余面无表情,只沉默听着。

显然下午出了那件事,项余马上日子就不好过了,正吩咐手下加急排查,部下正流水般将情况报给他,连看个戏也不安生。

“他也不容易。”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都有老婆孩子了,怎么还喜欢出来寻欢作乐。”

姜恒想了想,说:“兴许平时也累,总得找个地方排遣罢。”

耿曙:“回家不就是排遣么?与你待在一处,就轻松许多,想不明白。”

姜恒心道还不是咱们害的?要不是他们来了,项余也不必陪客。

“发现刺客了吗?”姜恒忍不住又问。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不用担心,来一个,杀一个,你玩你的。”说着拍了拍手边的剑,示意他别想此事。

正说话时,姜恒又见戏台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戏服,一头秀发如瀑,沿着戏台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提着前襟款款而来。

“好漂亮!”姜恒低声说。

“是个男孩。”耿曙观察其动作体态,说。

那少年郎走上楼梯时,其下贵族少年便纷纷鼓噪,各自抬头看。只见他举步翩跹,犹如一只雪白的蝴蝶,上了包厢,径直进了项余那房,接着,柔和的声线在隔壁响起。

“将军来了。”那声音极其好听,犹如天籁。

“有客人,”项余答道,“规矩些,不可胡闹。”

项余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让他声音小点,其后便只听断断续续交谈,隔着帘幕,又见少年亲手给项余斟酒。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再看隔壁,又看姜恒。

姜恒心道难怪,项余应当认识这里的戏子,今晚趁着招待他们的机会,实则过来见他。但项余动作却十分规矩,没有碰他,甚至连接过酒杯时,手指都刻意避免了互相触碰,戏子拈杯下,项余只用戴着手套的一手三指挟杯口,便接了过来。

“别胡思乱想,”姜恒朝耿曙笑道,“别人不是那样。”

“我想什么了?”耿曙又看看隔壁,再看姜恒,目光有点复杂,“我只觉得,那孩子与你长得有点像。”

姜恒:“……”

耿曙马上就醒悟过来说错话了,将自己弟弟比作一个唱戏的,换作别人一定会生气。

“我是说……我不是那意思。”耿曙忙开始解释。

姜恒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毕竟在他的习惯中,上到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并无贵贱之分。

“像吗?”姜恒好奇地探头看,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耿曙觉得那少年长相与姜恒极相似,神韵与气质却全然不同。当然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那少年给项余斟了三杯酒,项余便低声与他说话,虽然相守持礼,那少年却显然非常开心。

“真的。”姜恒也发现了,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眼、鼻梁似乎刻意地画过,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嗯。”耿曙答道,坐过去,挡住了姜恒视线,转头看着他的双眼,姜恒还想再看,耿曙却不乐意了,把他的脸侧过去,说:“看什么看?只能看我。”

姜恒笑了起来,隐约察觉到了项余对他表示亲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第132章 羊毫笔

不多时, 只见项余打发那少年下去,又在独自喝酒, 戏开场了。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看戏,觉得十分新奇,不一会儿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为郢辞,词句他倒是读过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话中少年爱上所居缥缈山巅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后, 辗转徘徊, 最终投江而死的缠绵故事。

一幕毕, 下头厅内大声叫好, 姜恒转头看了眼项余,忽见项余恰恰也转过头来, 看了他们一眼, 做了个拍手的动作示意。

“换作是我, ”耿曙却道,“知道她在山上, 我哪怕将山头夷平了,也要去见她。”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姜恒给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 拍了下他的手,说:“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着又上了另一出戏, 名唤“余寒出山”,是两百多年前,郑地一个行侠门派的故事。少年名唤“余寒”,于师门学艺大成,下山行侠仗义,立志拯救人间百姓于苦难。然而师门中,暗恋余寒的师妹等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直到余寒成为天下驰名的大侠,回到门中时,方发现师妹已辞世。

最终余寒溘然而去,拔剑于墓前了却一生。

耿曙一手搂着姜恒,另一手则按在烈光剑上,让姜恒倚在自己肩前,两人默不作声,心内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姜恒一时心中涌起了许多事,却犹如风里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为何,被百步外阁楼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长身而立,转脸时,仿佛有一道不明显的反光,正是这道亮光,让耿曙警惕起来。

“没什么。”耿曙想了想,说,再转头看项余。

项余显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时,稍一仰头,盯着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处栏前看戏,这时似有察觉,一闪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戏上了,这出戏乃是讲述的晋天子之死,是近年来所改的新戏。

姬珣驾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宫中,顿时与耿曙都忘了别的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奇怪的是,郢国并未将错归结到雍国头上,而是视郑国为仇敌,整出戏从头到尾,都将郑国演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逼死姬珣,屠杀洛阳百姓,全让赵灵顶了这口漆黑的大锅。

灵山之变后,雪崩涌来,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将装扮的男人搂在怀中,点燃宫阙,三声巨钟敲响,整个戏台与包厢一时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点点的灯火。

耿曙蓦然回神,轻轻抽出烈光剑,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为那是姬珣与赵竭的故事,也是他与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声说。

“嗯。”耿曙没有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气息,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隔壁的项余,项余却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四周、阁楼、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卫。

在那暗淡的灯火之中,戏台上,琴声响起,伴随着少年郎温柔的歌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没想到一幕幕的重现,竟是奇异地重合。当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耿曙则远在城墙高处,不会再有人知道,排戏之人想必凭想象猜测了这一段,却恰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项余手指轻叩酒案,随着那歌声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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