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181)

“你在看什么?”耿曙坐不住,侧过去,自然而然地搂着他,一手稍稍发抖,心里有点紧张。

“你看那些百姓。”姜恒说,他的眼里,却更多的是在郢国这一最富饶国家中,生存的人。

江州以天干地支分环,十环围拱中央宫城,以地支命名。又分十二扇形天干坊。

今天马车途经东城,缘因立春庆典要提前封路,供王族检阅军队、接见百姓,车便绕了个弯路,经过“寅丁坊”。这是城中的贫民区,桃花树栽种到此地便戛然而止,满地泥水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姜恒从房屋的间隙望过去,看见小巷里大多是衣不蔽体、只穿黄褐色长裤的中年男子,带着赤裸全身的小孩,在屋外用柴火烧煮一锅混合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在落雁城里是前所未见的,耿曙搂着姜恒,手指在马车窗台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置评。

最后,他朝姜恒说:“看见四国的弊病,回去治理国家时,便能少犯点错,挺好。”

姜恒说:“与郢王宫就像两个人间。早饭四十八样,午饭七十二样,晚饭一百零八样。散给民间,不知道能养活多少百姓了。”

耿曙“嗯”了声,心道你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闲着的。

“不要骂他,”耿曙想了想,又说,“你是质子,不比在雍。”

姜恒当然不会像对汁琮一样,朝熊耒直斥其非,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一下郢王,还是可以的。

马车绕过更多的贫民窟,这里的人们较之猪狗尚且不如,犹如王家豢养的牧畜,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他们没有田地,一家十余口人,挤在一个数个马厩大小拼起来的屋棚之中,透过顶寮能看见白茫茫的天空。男人去做拉纤、运石等力气活,女人则在家无所事事,抱着孩子在路边喂奶,望向马车时,看见衣着华贵的姜恒,眼里只有麻木。

赶车的是名年轻车夫,朝姜恒说道:“姜大人觉得我们的国家怎么样?”

“你自己觉得呢?”姜恒反问道。

车夫一笑,片刻后答道:“我不好说,须得您说。”

姜恒只能说:“会好起来的。”

车夫道:“都说你们雍人要进关了,只怕好不起来。”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车夫又道:“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倒是万幸。”

“你读书吗?”姜恒说。

“不读,”车夫说,“没有机会认字,但上将军待我们是很好的。”

“看出来了。”姜恒笑道,如果不是信任的人,也不会让他来接客人。

“这么一对比,可见雍国有些地方也不错。”耿曙向来是大雍军事体系忠诚的维护者,维护雍不意味着维护汁琮,在他眼里,哪怕许多人不能凭意志去选择自己该怎么活,但至少还能像个人一般活下去,只要适龄,能为国家贡献力气,就不至于饿死街头。

“那确实,”姜恒说,“碰上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有尊严与体面可言?”

耿曙终于有一次正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承认姜恒是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觉得,历代君王所建立起的大雍,也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可是,”姜恒正色道,“这世上是非此即彼的么?让汁琮收敛自己,改变大雍,意思就是变成郢国这样?上一任国君的积累,总是有家底在,我们的目光,难道不是该望向更好的未来吗?”

“是是是,”耿曙点头道,“你说得对。”

姜恒侧头看耿曙,扬眉,见耿曙认真无比的表情,心里当真非常非常地喜欢他。

耿曙很少与他讨论治国,从来也是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因为全无保留地相信他。姜恒也知道,耿曙是发自内心地爱这个国家,希望雍人能变得更好。

心怀国土与国民的男人,天生有让人仰慕的情怀。从这点来说,姜恒觉得耿曙已不能更完美了,雍国确实给予了他很多。

第129章 太子安

“到了。”赶车的年轻人笑道。

马车进入卯庚区, 仿佛从一个戏台穿行,进入另一个戏台,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过了水道, 这里是郢国军方将领的住所, 重重桃、柳树掩着临河道的房邸,四周全是重将。兵府的东南营地则在一里开外。

地面清扫得纤尘不染, 项府大清早便开了门,等待迎接贵客的到来。

“项将军!”姜恒笑道。

项余正背着手,在廊下逗他的金丝雀, 朝姜恒礼貌道:“昨夜还睡得好罢?我让人连夜改了几件衣服,给你们送过来, 还挺合身。”

姜恒忽然明白, 项余身上的另一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他的亲切与自然有一点点像罗望,那个代国的将军,就像彼此早已相识。

“谢了。”耿曙淡淡道。

但项余有家有小,与家徒四壁的罗望丝毫不同, 府上有一恩爱多年的夫人, 听闻姜恒来了, 便出来见客,携一儿一女, 儿子六岁, 女儿四岁。

“稍后等一个人过来, ”项余朝姜恒说, “咱们便一起出去。下午到听江榭聊聊天, 晚上愚兄带你们看戏。”

姜恒自然应允, 想必项余还找了别的人作陪, 便与他入厅堂喝茶闲话。

耿曙则没有进厅, 在廊下坐着,随意一瞥四周,项余的家里当然不会有刺客,否则郢国早就翻天了,这只是他的习惯使然。

“大哥哥,”项家六岁的大儿子站在三步开外,好奇地看他,问,“你背着的是剑吗?”

耿曙看着那小孩儿,没有回答,眉毛冷峻地一扬,仿佛在逗他。

小女儿也过来了,说:“可以看看吗?”

小女儿爬上一侧的廊椅,跪坐在廊椅上,与两脚踏地正坐的耿曙正好平齐。

“不行,”耿曙说,“会划到手。”

“让我摸摸剑鞘吧,”项家大儿子说,“我不抽出来。”

耿曙还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在雍都的时日里,他对每个孩童都很耐心,哪怕平日里轻易不让人靠近他,面对五六岁的小孩,仍然毫无抵抗力。兴许是童年与姜恒在一起生活的时光使然,失去他的日子中,每一个孩子,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他曾经万般疼爱的弟弟。

于是耿曙连剑带鞘解下,拿在手里,男孩伸手来拿,耿曙却抬高一手逗他。小女孩笑了起来,去搂耿曙的脖颈,耿曙稍稍避让,说:“男女有别,不能乱抱。”

那男孩却抱住了他,抬手去夺剑,耿曙只得给他,随手一旋剑上机括,锁住剑格,免得发生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耿曙朝小女孩说。

“我叫召,”女孩说,“召之既来,挥之即去的召。”

“好名字。”耿曙说。

烈光剑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了,男孩吃力地拖着,女孩又看见耿曙脖颈的红绳,说:“你戴着什么?”

她半点也不怕人,想看耿曙的玉玦,耿曙自然不能让她看,毕竟这代表了他的身份,便握住她的手,在身上掏了下,掏出一小包点心给她,那是他离开王宫时带在身上,想与姜恒找个桃花开得好的地方,坐下来一起吃的。

女孩欢呼一声,男孩跑回来了,说:“我也要!大哥哥!你偏心!”

“男孩没有,”耿曙说,“吃这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剑还我。”

男孩把剑放在一旁,上来他怀里闹他,摸来摸去,耿曙被摸得无奈,变戏法般又掏出一包下酒的肉干递给他。

这下两个孩子都满意了,耿曙一手按在剑鞘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吃,想起在浔东的往事。想起那年,如果他再大一点就好了,再大个几岁,有一身武艺,他便会豁出一切,守护那年小小的姜恒,他可以为昭夫人去刺杀前来进犯郑地的芈霞,可以保护卫婆,保护姜恒。

这样姜恒依旧会有一个家。

可那时的他没有钱,没有本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他既不能买来吃的逗姜恒开心,也不能为他赴刀山蹚火海,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最后险些连他也失去了。

都是命。耿曙又想起姜太后的话,人各有命。

项府外又来了人,耿曙下意识地握紧了剑,转头望去。只见前院里走进一名年轻人,身后跟着四名侍卫,正是郢国储君太子安熊安。

“殿下!”项家的孩子认得他,忙快步上前,朝太子安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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