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他们路过不少荒地与废村,耿曙总能从屋后或井中发现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伤统统是在咽喉上干净利落的一剑——不用问也知道,自然是项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恶徒。
耿曙没有多问,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尽量不让姜恒看见任何尸体。
“你与我家是什么关系?”
某天,耿曙与项州闲下来练剑时,忽然停下动作,略带迟疑地问他。
这一路上,项州既当车夫,又事杂役,劈柴烧火,觅食赶车,凡事必躬身亲为,伺候姜昭与姜恒,犹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没有任何关系。”项州随口道,“你的剑还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实。你爹当年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一身武艺竟是丝毫没有传给你。”
耿曙对项州的评价充耳不闻,只追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项州蒙着面,眼睛却稍稍眯了起来,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张不过年仅二十的脸,但耿曙看得出,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为有些功夫,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没个二三十年也练不成。
一如项州这飞花摘叶的功夫。
耿曙接过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郑钱,打在剑上时,耿曙顿时被震得两臂酸麻,第二天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我教你用暗器罢,”项州说,“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学?”
说着,项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给耿曙飞花击穴的口诀,花朵轻飘飘的,稍一用力花瓣便会四下飞散,但花骨朵却是有形之物,贯注内劲,足可伤人。
此时,姜昭与姜恒离开破屋,项州便收起了手中剑。
“用你来多管闲事?”姜昭充满威严,朝项州冷淡地说。
项州没说话,只稍稍点头,姜昭却道:“教出另一个瞎子,又想让他去祸害谁?”
项州只得假装没听见,姜恒倒是很开心,方才在屋里为母亲熬药,母亲难得地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嫌他问长问短,令人心烦。
“你进来。”姜昭朝耿曙如是说。
耿曙也收起剑,跟随姜昭进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头,这日是个晴天,春日炽烈,屋内长满了紫藤花,覆盖四壁,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后是满面紫藤花墙,耿曙在阳光下站定,不解地看着她。
“跪下。”姜昭朱唇轻启,低声说了这两个字,却没有丝毫往昔的厌烦之意,看着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费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问:“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个头,你娘欠我的。”
耿曙没有多问,咚咚咚地连磕九下。
时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头看着那满地的青苔。不知过了多久,姜昭终于再次开口。
“现下传你黑剑心诀与天月剑诀,听清楚了。”
耿曙一震,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昭。
姜恒在屋后,找来一张木案,为母亲切药。逃难的日子里耿曙每天习武,唯独姜恒没有书读,一时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母亲也难得没有怎么管他,更令他浑身不自在。
照着在家时每天惯例,请过安后姜恒问她自己该做什么,结果是招来一顿骂:
“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生骡马的性子!废物!”
于是姜恒自己开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给母亲采药、熬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药材,便以甘草等药物为她设法止咳。
项州修长手指拿着飞刀,削出个两指宽的木车,放在木案上,手指抵着它,推过姜恒的面前,逗他玩。
姜恒只看了一眼,便认真道:“我不喜欢这些了,你该给更小的小孩儿玩去,两三岁的小孩儿才喜欢。”
项州眼睛又眯了起来,答道:“那你这年纪,喜欢什么?”
姜恒说:“我不知道。”
“喜欢念书?”项州问,“我猜你也不喜欢。”
项州一身刺客贴身武服,哪怕在这乱世里也洗得干净平整,熨帖合身,衬出他修长双腿与腰线。
他的长腿交叉搭着,坐在姜恒切药的案边,又看了眼他,说:“别瞎忙活了,带你逮猴子?山脚下有一窝猴子,抓只小的过来给你玩儿。”
姜恒说:“猴子又有什么错?就不能放过它们?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为了好玩,让别人骨肉分离呢?”
项州这次没有笑,说:“教训得对,不该这么做。你又知道我杀人了?”
姜恒说:“井里的、屋后的、地窖里头的,都是你杀的。”
“他们是恶人。”项州一本正经道。
他们一路上途经诸多被霸占的匪窝,项州为免麻烦,便先下手为强。当然,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将这些教给姜恒,毕竟随着成长,他总会知道的。
姜恒勉强笑了笑,项州忽然伸出手指去按姜恒嘴角的酒窝。姜恒莫名其妙,抬头看项州。
“见过你娘笑不曾?”项州忽然问,“你这酒窝与她像得很。”
姜恒被问到这话时,忽然有点迷茫,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没见母亲笑过。
“她以前常常笑吗?”姜恒好奇地问。
“不常,一两次罢。”项州也是个闲不住的,又拿了一小截木头开始削,变戏法般削出点形状,吸引了姜恒的目光。
“不过你小姨常笑,”项州一本正经地说,“她与你娘一般,笑起来都有这酒窝,醉人得很。”
姜恒:“???”
姜恒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姨?”姜恒问,“我还有小姨吗?我不记得娘说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木桌轰然撞破侧墙,朝着项州飞来,项州马上起身,出掌。
姜恒吓得一声惨叫,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他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母亲,与站在一旁,手持黑剑的耿曙。
项州无意中说漏嘴,当即闪身到树林后,只听姜昭沉声道:“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就给我滚!”
项州的脸色当即有点不自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罢,”项州等到姜昭坐回去,又朝姜恒说,“带你钓鱼去,晚上吃鱼。”
这次姜恒没有拒绝,杀生总是不可避免,但杀生时要心存敬畏,这是书上教会他的,在闪烁着金光的溪流前,他与项州并肩坐下,一大一小,开始钓鱼。
“你认得我爹吗?”姜恒忽然朝项州问。
项州正出神,收回钓上来的一条鱼,随口道:“认得。”
姜恒小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别怕,隔这么远,我娘听不见了。”
项州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姜恒起初有点怀疑,项州会不会就是他的父亲,但看耿曙那表现,他总不可能认错爹。
“是个了不得的人,”项州朝姜恒说,“想也知道,否则以你娘的性子,又如何会嫁给你爹?”
“那是。”姜恒虽然对世间男女之情爱半点不懂,但昭夫人他总是了解的,以母亲对人的态度,寻常人要想与她说上半句话也不容易,何论嫁人?
“是不是就像耿曙一样?”姜恒问。
项州把鱼钩甩出去:“有点。若他还活着,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
“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模样么?”姜恒提出了请求,“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你现在又不杀人。”
“我是门派弃徒,”项州神色自若,揭开半张蒙面巾,让姜恒看他侧脸上的“弃”字,解释道,“这一生无颜见人,所以才蒙面,不是因为要杀人才蒙面。”
姜恒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爹是师兄弟么?”
“不是,”项州出神地说,“萍水相逢,你叫我‘喂’就成,我就过来了。”
姜恒又笑了,项州的目光便挪到他的嘴角上,眼睛微微一眯。两人在河畔消磨了一下午,钓起不少鱼来,及至离开前,项州朝姜恒伸出手。
姜恒便与他拉着手,项州将鱼竿搭在肩上,顺势躬身,搂过姜恒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姜恒已经九岁了,但项州身材高大,抱起他时仍不显累赘,反而是姜恒有点不自在,笑道:“我自己能走。”
“你两岁那年我就抱过你了,”项州说,“这下倒是难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