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157)

郎煌说:“因为我期待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汁琮。被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不会。”耿曙扬眉,喃喃道,“是汁琮养大了我,不是汁琅。”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传,”郎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说道,“汉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护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泷那一块是偷来的,就像耿渊的主人是汁琅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没有这个人,”耿曙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也没有主人。哪怕有,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不是汁泷,不是汁琅,更不是汁琮。”

郎煌与耿曙对视良久,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看见他们在为族人收尸,”山泽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想前去哀悼,乌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伤最多,带来三千人,战死将近两千,而这两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无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归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轮不到你来哀悼。”

山泽笑了起来,又道:“淼殿下。”

耿曙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精神已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都极易让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过山泽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山泽带着诧异,郎煌却嘴角略牵,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与林胡人向来友好,只与风戎人曾有过小不快,当然,面对雍人时,三族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说。

“不能离宫,”山泽说,“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儿还有铁军的模样?现在若号召城中三族军队暴乱,”郎煌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山泽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杀了雍人,又来了郑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何况,答应好的事,岂能食言?姜恒还躺着,要是他救不回来了,你再掀起暴乱,凌迟王族不晚。”

“他已经醒了。”郎煌说。

“那么,当真算汁琮命大。”山泽笑得阳光灿烂。

第112章 碎玉诀

耿曙回到姜恒寝殿时, 看见界圭躺在屏风后,随时注意着榻上姜恒的细微动向,见他回来了, 朝他“嘘”了一声。

“刚服下药, 又睡着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换过药的伤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汤, 在榻下倒头就睡。

太子泷耳畔全是血, 在脸上缠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郑军冲击宗庙之时,乱军之中, 那浪人刺客杀掉他身前的两名护卫, 又一剑把他的耳朵削了下来,幸而耿曙及时赶到, 否则孙英手中的刀只要轻轻一带, 便可将太子泷的脑袋平整地割下来。

“我哥呢?”太子泷忍着剧痛,问道。

周游调了药,说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军还驻扎在城中, 咱们现在只有不到一万人了, 殿下。”

王宫内,落雁城中,极目所见一片狼藉, 宫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处理政务, 需要统计这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抚恤将士、埋尸、安抚外族联军、修复垮塌的城墙。

“父王呢?”太子泷又道。

“在重整军队。”周游颇有点担心, 现在汁琮强撑着, 在朝堂上露面, 设若三族军队知道他受伤, 落雁又守备空虚,集合起来一把火烧了王宫,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换言之,这三天当真是所有人心惊胆战的三天,局面较之太子灵攻入城更凶险。汁泷则表现出了远超他平时模样的冷静。

周游甚至有点震惊,耿曙悍然以一敌万,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本来就是武学上的天才。但太子泷居然也拿着剑,不顾性命地冲杀得满头是血,以他平日里从耿曙处学到的寥寥武艺,头一次参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归来,在这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人惊惧不已。

“不会有事的,”太子泷说,“如果我是赵灵,我就不会再来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顶着暴雪进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联军。但孟和、郎煌与水峻的回报是,他们希望确认姜恒醒来,无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说什么?强行解散军队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这是姜恒送来的药。”周游说。

太子泷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周游好说歹说拦住了,周游看着太子泷,不禁又叹了口气。

太子泷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这样的眼神,也听过不少相同的叹息,他早已习以为常。

“你说得对。”太子泷淡然道。

周游露出尴尬表情,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太子泷很清楚,周游在责备他,出城就不该杀回来,如果落雁城陷落,连他也死在城中,雍国就彻底完了。

太子泷又道:“但你也该理解我一点,周游。”

周游沉默点头,人之常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始终是人,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从最大利益出发来考量。

有时候,感情与冲动,终究会战胜利弊权衡。

眼下太子泷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祖母在养伤,父亲带伤坐镇朝廷,姑母在玉璧关统兵,兄长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露面……

“召集东宫,”太子泷想了想,“尽快恢复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去罢,”太子泷说,“这就是咱们该做的。”

“您先把药喝了。”周游说。

太子泷喝下姜恒送来的药,忽然觉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耻大辱,数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报仇,而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亲。

只差一点点,只要他们烧毁宗庙、杀掉国君与太子,雍国便将亡国,像越人一般。

可想着想着,他回忆里,最多的,却又是耿曙的那声嘉许,短短三个字,却跨越了雷鸣电闪,让他随之久久铭记。

当天下午,东宫再次召开会议,太子泷从管魏处分摊了重整国都之外,曾被占领的山阴、灏城与承州三地的繁琐任务。众幕僚看着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脸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纱布上的血迹,谁也没有多说话,带着耻辱与愤怒,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泷喝下那药,眼皮渐重,最后一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殿下?”周游低声道。

“让他睡会儿罢,”曾嵘翻过书卷,叹道,“他太累了,不容易。”

第四天,随着郑军尽数撤出潼关,逃往代国境内,曾宇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重夺潼关这雍国的西南大门。

消息传到雍都落雁,雪停了,阳光灿烂。

姜恒再次睡醒,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趴在自己身边的耿曙。

“喂,起床了……”

“起床了!”姜恒声音大了不少,吓得耿曙一个激灵,险些从榻上滚了下来。外头屏风后,界圭也瞬间弹了起来,两人一起醒了。

“哎哟好痛……”姜恒伤口已愈合了不少,山泽让郎煌带来的药十分有效,只是呼吸时仍阵阵作痛。

“没事罢?”耿曙焦急道,“哥昨晚上压到你伤口了?”

“没有没有。”姜恒忙反过来安慰耿曙,见界圭一身单衣,站在一侧观察他脸色。

界圭说:“好多了,我去回报太后一声。”

姜恒身上忍不住地痒,想去洗个澡,耿曙却绝不能让他洗澡,恐怕伤口着了水化脓,说道:“我给你擦擦身,你别乱动,仔细扯着了。”

外头越女还在,听房中动向,便打了水进来,说道:“我们来服侍姜大人罢。”

“不不。”姜恒正脱衣服,当即满脸通红,说道,“男女有别,我哥能帮我……”

众越女忍不住笑,姜恒实在应付不了这场面,耿曙便让她们都在屏风后等着,让姜恒脱了衣服,为他擦拭身体。

两兄弟的身材影子映在屏风上,越女们只得转过身去。

姜恒吃不准太后是什么意思,得把她们送走,不想太子灵那事再来一次,便问:“你们都可以回去了,我没事的,伤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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