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如意蹑足潜踪,特意放轻了脚步,行到元齐身边,将那百宜羹又摆到元齐面前的案上,见元齐转来了头看自己,忙不等他发话赶人,抢着说道:“陛下还是再用一些吧。”
元齐抬手将那钵从自己面前推开:“朕吃过了。”
如意记着晌午之时,元齐戒告自己要谨言慎行,不苟言笑,便刻意将那百般表情都收了起来,也换做了淡然哀怨的样子,又端起那钵羹,跪了下来,用汤匙盛了一勺,一边向元齐口边送去,一边柔声道:“还请陛下爱惜龙体。”
元齐见如意这般行事,大不同往常,心中古怪:“如意,你这是何故?”
如意心里早把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重复了上百遍,但终是知道众人刻意瞒着自己,到底忍住不提,只待机会引元齐自己说出。
遂轻抬了头,温柔地望着元齐:“陛下午点也没用,奴婢心里担心……”
“你担心,朕?”元齐自然不信,却不知为何,见了如意那样子,听了这般说辞,仍是有些受宠若惊。
“陛下不信么?奴婢与陛下从小一处吃喝,从未见过陛下今日这般。”如意随口找了个似是令人信服的理由,一经说出,心中却大为后悔,以前的事情早该忘了,这般提起来,倒搅得自己也有些心烦意乱。
“确实,让如意担心了……”魏元齐大受触动,却不要如意动手,只伸手接过那钵百宜羹:“朕自己来,你不用这样,起来坐着吧。”
元齐示意她在侧塌上坐下,自己捧了那百宜羹,低着头,轻轻地用汤匙来回搅动,看那温热的气氲,漫漫浮起在空中。
如意看着他那样子,心里十分不耐烦,又劝道:“陛下别等了,再等就凉了。”
“真的要凉了么?”元齐终于勺起了一汤匙,放到嘴边,刚要入口,却听到王浩在门外大声向内通禀了一声:“陛下!小人,有要事禀告!”
元齐一怔,停下了拿着汤匙的手:“进来!”
王浩刚进殿门,便跪了下来,一脸凝重:“团练使崔景阳,刚从崔相国府上来报……”看了一眼梁如意正坐在陛下身边,便止了声。
“说下去。”魏元齐身子向前倾斜,直勾勾地盯着王浩。
“陛下!卫国公薨了!” 王浩说完,哭丧着脸,痛心疾首地低下头去。
殿中所坐二人,听此言,皆如闻了晴天霹雳,只不过,一个是哀伤无极,另一个则大喜过望。
魏元齐手中的百宜羹应声翻落在案上,流撒于外,只见他双手撑住桌面,护于面上,终是双泪默然滴垂而下,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梁如意则呆坐在案边,脑中皆是过往恩仇,崔老贼终于死了!!!哈哈,他再也做不了恶了!!!大快人心!!!
王浩见此,忙蹑足退出。
殿中静如止水,半晌,二人才缓了过来。
如意望向元齐,见天子满脸泪痕,竟如此哀伤,幡然而悟:你和我,到底,在根本之事上,诀无可睦。
元齐拿开护目双手,抹掉残泪,却看见如意,面上显露的畅快之意,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
众人皆悲,你却狂喜!魏元齐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梁如意的肩头,将她从侧塌上提起,往殿门外拖去:“朕这几日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让朕看见你在眼前,朕亲自送你出去。”直将她拉到殿门外,方才松了手。
如意也不作声与他计较,只哼了一声,自顾回房去了。
元齐立于廊下,漠然看着她走开,西风渐起,秋凉如水,不禁略有瑟瑟之意,双手交抱双肩于胸前,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这样肃杀的天气,总是会带走更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魏元齐:只一条,助大魏立国,崔涛便是第一良相,更不用说奠定了三百年基业
梁如意:只一条,策划篡大梁,崔涛便是奸佞恶人,更不用说还谋害了那么多人
☆、崔相国盖棺定论 黎将军功成返朝
梁如意回到自己的屋内,心中大为畅快,倒在软榻之上,终于把那笑意满溢于面上脸,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了!
“父皇、母后、皇兄,害你们的老贼终于死了,到了底下,你们可千万不要放过他!!!”如意心中默念,眼角也笑出了两滴喜泪。
又翻身而起,坐到桌前,磨了磨,舔了笔,取了一张纸写下“崔涛”两个大字,又在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将那纸于烛火中点燃,化为灰烬,算是将崔涛的死讯通告了九泉之下的亲灵。
“如意,你今日,怎么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大喜事么?”屋中的小菊,见如意回来之后,举止有异,不禁好奇发问道。
“自然是有的,你可知道,宰相崔涛,今天死了。”梁如意张着笑口道。
“崔相薨了?那不是国之栋梁么?这怎么会是喜事?”小菊大惑不解。
“小菊啊,所以说你在这深宫里,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梁如意转头望向小菊,开始毫不留情地批判崔宰相的各种不是:“崔涛此人,跋扈擅权,在朝廷之中,凡有意见与其相左者,必打压迫害,置之死地而后快;贪渎枉法,广收他人贿赂的金银财货,堆积其家,不可尽数;与民争利,身为朝廷重臣,明知严禁私卖川陇木材,却叫人打着他的名号公然贩售;骄奢淫逸,他私占皇家之地建的相府比这皇宫还奢华,这还不够,又在西京大兴土木,藏纳众多姬妾。”
“你说,这般小人!”梁如意一肚子想骂崔涛的话无人可诉,只能向一脸懵懂,什么也不明白的小菊说:“如今死了,难道不应该拍手称快么?!”
“你这般说,倒好像是。”小菊仍是满脸疑惑:“只是崔相如果真的这么坏,为什么陛下不处置他,反而还这么重用他?”
“那我就不知了!”梁如意冷笑道:“这你恐怕得亲自问陛下去。”
如意心里清楚地很,魏氏三朝皇帝,之所以倚重崔涛,无非是因为每每皇权更替之时,一桩桩、一件件阴谋,皆由此人主导罢了,倒还真的是大魏立朝之国本呢。只不过这些事涉隐秘,她自是不会说与小菊这样一个普通宫人听。
寝殿内,魏元齐痛思多时,该干的事情却还得干,叫王浩伺候了笔墨,将料理崔涛后事的规格写于纸上:赠尚书令、封真定王、配享高祖太庙、谥忠献。
元齐将手谕交予王浩:“着礼部按此规格,操办崔相丧仪;另传朕的旨意,明日起,辍朝五日。这五日内,朕出居清居宫,为崔相致哀;另叫礼部与崔景阳不必商定崔相神道碑上的铭文了,朕当亲自撰文并题写。”
崔涛至此,可谓哀荣已极,上古贯今,多少名垂青史的名臣良将,也未能有超过此殊荣者。
第二日,魏元齐便搬往清居宫居住,并未带梁如意,把她留在了福宁宫中,不必值差,很是清闲分自在。
如意又趁机暗中写了密信通过太清楼发了出去,告慰长沙王,害死他父王的老贼已然归天了。
丧期过后,魏元齐回到宫中居住,一切照旧,过了两日,又叫了如意到近前伺候。
她这几日的爽快,元齐这一回来,又被打回了原型。
“陛下不是说,不想再见到奴婢了么?这才几日,怎么今日又叫奴婢来?”如意走入延和殿,也不行礼,只冷冷地问元齐道,准备他若是觉得自己不爽,便可立刻转身退走。
“有生必有死,朕总不能一直哀伤下去,何况黎将军要回京了,朕的心情自然也好些了,看你,也没那么令朕生厌了。”元齐微微一笑,示意她上前磨墨。
“奴婢,那么令陛下生厌么?”如意自嘲了一句,一边挽袖研磨,一边心中抱怨,我周围种种,不也都是为我所厌,既然两看相厌,又为何还要时时在一处呢?就是放我回到太清楼里,也比在这自在得多?
“是!着实生厌!”元齐应了一声,又吩咐道:“替朕秉笔。”
“陛下请讲。”如意放下磨条,回到侧座,继续暗自抱怨:自己又不写,还叫我磨墨。
“封:陇西郡开国公,领:镇安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元齐口中念到。
如意奉命提笔书写,心中却疑惑,这圣谕怎么如此奇怪?节度使乃武将荣耀,同平章事算文官己极,这不是传说中文不文、武不武的使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