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是梁帝的配刀,当年梁帝带着它北征,狄戎闻风而逃,拱手献出关南。”少泓摸过腰间的短刀示给黎延兴:“这是庇佑中原军民破敌杀虏的宝刃,我若回不去,请将军一定将此刀解下带回,替我交还给……楚王。”
年初上元夜杀人案之时,黎延兴在朝堂上见过这把刀,当时是凶器,天子宣称是自己贴身御用之物,他并不知怎么又会到了秦王手里还要交还给楚王,也未做多想,只当是天家兄弟之间赐来赠去的,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少泓见自己唯一放不下的事有了着落,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多提这茬,又拉着他一起,对着沙盘做了详细的战法部署,然后连夜下达给各军各指挥,并飞马传报城中的天雄军,叫所有人做好明日决战的准备。
第二日,大军按既定的谋划开拔,与受令出城的天雄军汇合一出后,直扑狄戎大营而去。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的顺畅,狄戎早先吃了大败又失了主帅,本就是士气衰败指挥混乱,更兼求和的信使已然返回,带回了大魏同意的和谈的消息,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议和之事,跟本毫无防备,结果正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魏军斩敌无数,直接拿下了狄戎的中军营寨,逼得剩下的残兵败将慌不择路,狼狈北逃;秦王和黎延兴不敢松懈,继续领兵乘胜追击,不过几日之间,便摧枯拉朽般将战线北推到了边境线上,战局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狄戎酋长眼见大势已去,再看看当初南侵的五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万,而魏军尚且兵强马壮,还有虎视眈眈的定州大营近在咫尺,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在边境线上勉强站稳,可一旦拉锯,只怕是国本都要保不住。
痛定思定,只得决意将人马火速撤回了关外,临逃走之前,反思战局,疑心和议之事乃邹怀敏从中做伪,实则是与大魏里外勾连,这等叛逆终究靠不住,干脆一刀将他斩杀了事。这一番大战,历时多日,至此,狄戎算是败得彻彻底底。
狄戎退回了老巢,魏军自是不能连续作战,孤军深入;秦王与众将商议后,决意引军往定州,预备在那里安营休整;同时,也打算好好看一看那从头至尾一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定州军,到底在干什么。
魏少泓与黎延兴策马并行在往定州的官道上,将近之时,秦王忽然缓下了马,遥望已然隐约可见的定州城楼,问身边道:“此去定州,当多休整几日,将军可有什么打算么?”
“当然有,痛快喝个酒,好好沐个浴,再睡上三日三夜好觉,待松快完了,我还打算要出城,去到缓水边看一看当年战过的沙场。”黎延兴无比憧憬地笑道:“大王呢?也有什么打算?”
“将军当年大败睡姐之处,是该好好去怀念一番,我也当慕名随将军而往。”秦王听说过当年那场惊艳的缓水之战,自也很是向往,然而话锋一转,却恨声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先要杀一个人。”
“哦?”黎延兴顺了一下马鞭,立时便猜出了所指为何人,附和道:“行动不利,违诏失期,以致损人失地,险些危祸社稷;确是死有余辜,只是不知大王可已向朝廷上书请诛?”
“连日征战,倒忘了此事,多亏将军提醒。”秦王谢过他,别转身子嘱咐身后的吕宪入到定州城之后,即刻叫黄瑾如草拟奏书,一来报捷,二来请诛侯越,拟完之后再请诸军校逐一具名其后,急报朝廷。
吕宪领命称是,秦王复又继续问黎延兴:“将军,那依你所见,这奏报一上,陛下可会照准?”
“德清军覆没,史节帅殉国,开德府将士浴血死守,何其艰难!”黎延兴回想起过往凄惨时刻,仰天喟然长叹:“侯越如此愚庸误国,不杀何以平众怒,不杀何以慰亡灵;陛下虽仁慈,亦绝不会薄其责。”
“既然如此,那等到了定州,本王立时便要那侯越的人头,用来祭奠阵亡的将士们。”秦王若有所思,他早先边奏请边同时渡河,待敕旨下达事也已办成,两不耽误;初尝过的甜头,此番又想如法炮制。
黎延兴闻言一惊,擅杀边将乃朝廷大忌,忙脱口劝道:“侯越毕竟是关南三路主帅,先于诏书诛杀还是不妥,其实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分别,大王又何必急于一时,反落人口实。”
“既然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分别,我又如何容他多活一日!”秦王心里已拿定了主意,随口抛出个由头:“侯越心思难测,先有屡诏不至、按兵不动,如今若知你我上奏请诛于他,挟定州大营十五万之众,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言罢,一甩鞭策马直向定州驰去,心里还惦着一桩大事,狄戎虽是暂且窜走了,但这样的战机实属难得,他急于想要斩除庸将,只为能重新整编定州军,伺机再有一番大作为。
几日后的福宁宫,梁如意一个人躺在龙床上,百无聊赖,时而翻来覆去来回扯着被子,时而拿起天子丢在榻上的流珠数着玩,眼神却一直盯着在一旁挑灯伏案的元齐,终于没有忍住,披了件衣裳站起来,行到他身边。
“这都多晚了,陛下怎么还在看折子?”将手掩到口上,打了个哈欠,颇是委屈道:“要看也在延和殿看,拿回来做什么,倒吵得妾睡不安稳,罢了,今晚妾回自己屋里睡去了。”作势便要走。
“哎!”面色凝重的元齐忙搁下手上的文书,抬头望向她,缓了神色哄道:“朕拿回来看,不也是想能陪在令白身边么?你不领情倒好,反要抛下朕而去,怎能如此薄情寡义。”
“那妾不走了,陛下也别看了!”如意只道是临近年关,与狄戎也议和了,哪还能有什么大事,值得人主卖力到这么晚;于是媚笑着弯下腰,凑到他耳旁,吹了一口香气:“陛下可是乏了?妾侍奉陛下安寝,再替陛下揉揉腰罢?”
☆、抚清音宁神静气 辩书体误犯圣讳
魏元齐见烛影摇红,美人妩媚勾魂,忍不住搁下手上的折子,将如意轻轻揽入怀中,捏了捏她的下巴,舒展眉头笑道:“令白,你这是在心疼夫君么?”
却没有起身随她往龙床而去,心思终究还牵在那案上搁着的急报,仍是想要再仔仔细细看上一遍:“不过还是不必了,朕今日没有腰酸背痛,令白倒不如为朕抚个琴罢?”
“好罢!”如意低头拨弄了一下勉强尚能抚琴的指甲,想了想答应道,从外间将御用之琴取了进来,就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将琴搁于腿上,挑弦先试了个音,一声低沉单位钝音散入空中,悠远绵长。
他自称没有腰酸背痛,却想要听琴,那便是心绪难安罢?如意暗思了片刻,脑中挑出了一支宁神的曲子,举手缓缓抚出了一曲水仙操,缠绵幽咽,顿挫幽扬的琴声在殿中环绕,如沧海淼涛,又似深林幽壑,元齐闻之果然情随意远,微微瞑了目,手不自觉地轻叩案角以作和。
再睁眼时,似已是气定神闲,再又拿起了手上的折子,也没了方才心事深沉的凝重表情,想是释怀了不少。一曲奏毕,他也看完了,伸手把如意拉到身前,柔声问道:“令白,朕还要有件事想要问你,可要如实告诉朕?”
“嗯?是什么?”如意嘴角上扬,歪着脑袋满是眷恋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双目皆是无尽爱意,只道他听了自己的琴必是心动不已,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甜言蜜语,要说与自己。
元齐却敛了笑意,正色问眼前人道:“你的少泓哥哥,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些年,他是不是一直都对朕心怀……”略作迟疑,还是把原本想说的“不轨”二字换做了更婉转些的“怨念”。
如意的嘴角瞬间耷拉了下来,未料他会在这般暧昧缱绻、情意绵绵的时候,在自己取悦了他半天之后,突然提起了如此煞风景的话来,不觉扫兴无比,只这一问,问得如此蹊跷又如此刻意,既不便翻脸发作,又不能胡乱敷衍了事。
“什么少泓哥哥!陛下如何又编排妾!”如意嘟着嘴娇嗔道,还是把话推了回去:“这些年妾都在深宫里,也就上回才见了一面秦王,话都没说上过一句,如何得知?若说是从前,陛下自己难道不熟知么?”
说着话,眼睛直往书案上瞟去,他能突然有此问,必是与那一直看到深夜的折子有关联;自是十分紧要的事情,而秦王正领兵在外抗敌,那便应是河北发来的战报吧!不知为何,心里还是陡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