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齐一直在崇政殿忙到了掌灯时分,才回了福宁宫,头昏脑涨地往榻上一摊,只觉得浑身酸痛、心力交瘁,几名近侍宫人替他浑身上下揉捏了好一阵子,又进了些茶汤,才略微缓了些过来。
方直起身子,深透了几口气,然后转了头,左右看看,却没有瞧见如往常般笑吟吟迎候自己回来的如意,不觉有些怅然若失,缓步走到窗边张望,却见侧房之中一片黑灯瞎火。
嗯?这才什么时辰?今日没等着自己也就罢了,怎么还睡得这么早么?这明显的反常立时引了他的一丝忧心,转头问福贵:“梁尚宫今日怎么不见了人影?你早晨回来时,她可是有什么身子不适?”
福贵还未开口,王浩抢先替他回了话:“陛下且放心,梁尚宫无碍,只是今日六尚局中有些事要尚宫处置,晚上便暂居那边去了。”此时才把如意那气话,委婉地转述给了人主。
她住到尚宫局去了?元齐的心一紧,如意那个尚宫不过是个闲职,她在六尚局的事情多是交给梨花代办的,哪里又能忙到夜不归宿?倒是以往每一次她与自己发生龃龉之后,总是闹着要挪地方,难道她今日又有什么不悦?
魏元齐参不透这究竟是为何,才舒展的眉头又重新拧拢在了一处,于若薇看在眼中,不觉很是心痛人主,开口插话道:“王内监所言不假,陛下不必挂怀;今日晌午,妾还在崇政殿前,远远瞧见尚宫与王内监、福常侍说话来着,都好好的呢!”半是劝慰,半是暗指她无端到处乱跑,太不明事理。
“哦。”元齐漫不经心的随口应了一声,坐回榻上,支着下巴想了想,抬眼又问王浩:“梁尚宫去崇政殿,可是去见朕的?怎么不通传一声叫她进来?”
“嗯……是。”王浩吞吐着点了头:“尚宫本是想求见陛下的,但见陛下忙于政事,不便打搅,便……”又噎了一下,思考着怎么把话说得好听些:“尚宫说她也没什么事,便就先走了。”
“就这般?”元齐一眼便看出其中有隐情,如意很少在他理政之时去找他,去找必是有事,怎会到了门口又折回去,而竟还没有人禀告自己是什么事,脸色立时便不那么好看了:“王浩,朕从不责罚你,所以惯着你了是么?”
“陛下恕罪!”王浩应声伏地,头也不敢抬,连声向上叩头请罚。
“你来说,尚宫晌午,到崇政殿是有什么事?”元齐并不理他,转而问福贵。
“尚宫是说她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陛下。”陪跪于地的福贵不敢胡说,战战兢兢地向前跪爬了两步,从身上小心掏出小菊私下给他的宫绦,小心翼翼地向上奉去:“尚宫本是要亲呈陛下的,只是听说贵妃娘娘在殿内,就没有打搅了。”
原来是这样,元齐接过那明黄色的宫绦观看,是用四股丝线编结而成,两端收了连环如意节,再坠上打好的花样络子;如意素来不喜女红,这宫绦虽不是顶繁复的花样,但朴素而不失精致,亦能看出是用心编结而成;更为难得的,自是其中隐含的寄怀,和她独独的那一份心意。
☆、痴君收绦书情笺 奸臣谋叛惊朝野
魏元齐盯着手上的宫绦看了许久,那今日,如意她定是殷切地拿着这精心编结的私物,想来亲手送于自己,只是刚好不巧陆纤云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她只能黯然离去,叫人代为转呈了?
他在脑中还原了彼时的情景,自是为一时错过而惋惜懊恼,但转念想到这份难得的情意,更见她为了自己粘酸吃醋,使了小性避住到了外头去,又觉畅快非常,压在心头一整日的阴霾竟扫去了大半。
“那笋蕨馄饨呢?送给尚宫了么?她可有说了些什么?”元齐缓了神色,问地下跪着的二人,他也是有心的,时时刻刻,哪怕乱政烦忧,哪怕叫了旁人来侍奉,也不忘惦着她的所好,她若能欢喜便没有白费。
这才是真的难回的话,福贵刚想述说经过,王浩却从身后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袍摆,然后硬着头皮自己认了下来:“小人有罪,请陛下责罚,小人一时忘了叫福贵把那馄饨给尚宫送去了……”
他二人的动作不大,却也全被人主看在了眼里,元齐浅舒了一口气,仍不理会王浩,盯着福贵追问:“还是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朕要知道尚宫的原话!”
“是!”福贵见主上明点了自己,更不敢有半字虚言,照实说道:“小人和王内监本是要讲那馄饨送给尚宫的,可也不知为何,尚宫竟有些恼意,说这是什么……去年喂野狗的东西,小人就不敢再往上送,惹尚宫生气了。”
元齐闻言呆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去年此时的事来,低头再看手中,这宫绦想是她特意为往昔之事做的记念罢,她不只是嫉妒吃醋,一年了,这么特别的时节,自己却被政事搅得完全疏忽了,也难怪她会心灰意冷避居他处。
心中霎时便是一阵瑟瑟,直站起身来,先将宫绦系于腰间,随后向地下果断一摆手:“备辇,朕要去一趟六尚局。”他如何能够忍心,任由她夜晚一人独自在尚宫局中凄怨自艾!
王浩却没有挪动地方,也没有承旨,只是低着头似是没听见一般,仍还是于若薇婉言劝道:“陛下……此时内东门已然落钥了!重启大内宫门,怕还是有所不妥罢?”
她的话不错,此事并非不可,但确实不妥,传扬出去难免受人诟病,更何况还是这么敏感紧要的时候,元齐一经提醒,也只得无奈地作罢,又重新落寞地坐了下来。
一言不发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便又合上了,打算闭了目仰身静卧,却只觉得心中局促难安,终究是什么都没了兴致,心思只在内东门的另一头,思忖片刻,起身来到书案前,展纸提笔将所思所念都写在了笺上。
然后亲手烧了腊封,细心的加盖了御用的钤印,交给仍在地上跪着的王浩,吩咐道:“去,把朕的手书从门缝里递出去,传往尚宫局!另外,你亲自去候在门内,若有回涵,马上呈进来!”
“是!小人绝不敢误!”王浩赶忙双手接过,叩头领命。
“陛下!”于若薇闻听,仍觉不妥,想要劝谏:“入夜之后,非紧急公文,不得由门缝交递,如此这般,怕还是……”
“这便是朕今夜最紧要的事!”元齐这一回不听她的了,只又转向王浩,严厉地告诫道:“今日之事,你欺瞒君上、隐情不报,以至于此!本当严处,朕念你平时做事尚算用心,暂只罚你二个月的俸禄。但且牢记,没有下次!”
王浩赶紧叩头谢恩,然后捧着信笺急急地告退了出去往内东门赶去,心知主上所谓的下次,必是指这今夜这桩差事,既要办得妥帖,又不能叫闲杂人等窥了去乱嚼舌头,需得万无一失才是!
此时此刻,暮色早已笼罩了宫城,深邃暗蓝的天边只留下一抹亮赭色的余晖,然而尚宫局中的如意并没有像天子所想的那般,在凄清的夜色中独自哀伤,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多想,顾顺便趁着天黑,紧急来递了一条惊天的消息。
“今日午后,李翰林借故到资膳堂,找到小人,说是有话要带给尚宫。”自打从前往长沙递信出事之后,凡如意需从顾顺处,里外递的消息全变作了口信。
“哦?这么急?想来是桩大事罢?”如意一挑眉毛,马上猜到,多半便是元齐今日连吃饭都顾不上的事。
“岂止大事,简直是朝野震动!”顾顺凑到如意耳边,神神秘秘道:“签书枢密院事,邹怀敏邹大人牵扯进了尚宫的那桩案子里,这几日却忽然不见了踪影,今日据传,是举家出逃,投了狄戎!”
什么!如意闻听,手上端着的一盏杏酪立时跌翻在地,枢密院的次官投了敌国!她暗猜了半日,能想到的大事都思索了一遍,也不敢猜竟会是这般,疑惑地望向顾顺:“什么叫作据传?这可不能乱说!可有确凿的证据?”
“多半便是如此了!”顾顺肯定道:“州桥杀人案,大理寺最近一直都在查邹大人,发觉他不见之后,便立刻封锁了邹府抄捡,想必是有了确凿的证据,今日才在朝堂上奏了陛下!据李大人说,好像那颗夜明珠还真是从狄戎那儿来的呢!”
“这么看来,竟还是早有勾连了?”她张大着嘴合都合不拢,若真是这样,那大魏的各样军机秘要想必早就被通去了敌国,就连元齐绞尽脑汁、废寝忘食改出来的、奉若至宝的那阵图,也早已毫无秘密可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