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随侍的大臣全都看在眼里,联想日前朝堂所议,心中多少都明白,皇帝刻意这么做,自是有其特别的目的。
“相国。”施庆松一脸铁青,用目光向身边的苏确示意了一下:“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于礼不合罢?还是陛下与相国,已经商定了什么?我等皆还不知晓?”
“是不太合乎礼制。”苏确也颇觉难堪,若亲郊一开始梁尚宫就越制紧随皇帝,他自然要直言劝谏,可祭礼行到一半,才突然冒出了这档子事,众人唯有措手不及:“不过太尉不必多虑,立后之事尚无定论,无论是陛下还是朝中众臣,似都无人再提起了。”
“相国身为宰执,国之重臣,关键的事上,还得多提点陛下些。”施庆松不忘借机敲打一下苏确:“这可是当着大魏列祖列宗的面,如此荒唐,若是传扬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太尉所言极是。”苏确闻之,难免心中颇有不悦,反将了他一军:“所以,也请太尉多留心,莫要让这般事,无端传扬了出去。”
二人言语略有不和,也不再相互多说,只都消了声,各自怀揣各自的心思。
除去他二人,列于一旁的黄敬如,心中也立时起了波澜,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梁尚宫这又是什么意思?二人看上去似是挺有默契的,那为何当日,尚宫却还要那么对自己说?这立后之事,自己到底是要抓紧去办呢?还是暂且继续拖下去……
还不及他细想明白,站于他身侧的沈朝中忍不住低声问道:“黄大人,我久不在京城,许多事都不清楚了,陛下身边这位贵人,难道不是从前被贬入掖庭的梁公主么?陛下这是打算……?”
“如今,这一位是大内尚宫局的尚书了。”黄敬如不好明着就说皇帝想要立后,朝臣却多有反对,只隐晦地暗示道:“后宫之中,陛下无论钟意何人,自然要格外恩宠一些,时时紧随君王左右侍奉,也是常有之事。”
“原来如此,多谢黄大人指点。”沈朝中懂了他的意思,这一位梁尚宫必是眼下皇帝最殊宠之人,所以才会这般形影不离。
又回想从前,似乎自己知道的后宫绝宠之人一直在变,先有陆贵妃,后又听人说起过一个沈婕妤,如今又是这位梁尚宫,看来当今圣上也是位多情天子,不过这于自己,倒还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亲郊礼毕,众人返回西京,及到紫微城中,已是晚膳时分,仍是照着昨日,由如意单独为主上侍膳。
不多时,菜点上齐,如意扫了一眼,却还是像昨日一般,没几个菜,她心中一动,赶紧举箸把所有的菜,都往自己盘中夹了一筷,果然,仍是斋饭。
什么意思?这来一趟西京,是准备祭祀起来没完了么?今日列祖列宗,明日又是哪路神仙?如意不免腹诽。
随意吃了两口,寡淡无味,如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开口抱怨道:“今日陛下亲郊,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回到宫里,竟还是一口荤腥也没有,陛下这又是要作何打算?”
“明日,朕要往上清宫敬神。”元齐并不多理会她,只告知了明日的安排。
噫,果然是神仙,如意最讨厌这些装神弄鬼之事了,忙道:“那妾不去了,神仙不喜欢妾这般心不诚的人,不能扫了陛下的兴致。”
“怎么朕每日做的安排,你都要忸怩作态?”元齐放下了筷子,有些心烦,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日日不满,事事推诿,这就是成心的了:“你跟来西京,是伺候朕的,你有什么资格不去?你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是,妾是奴婢,自是无理取闹。”如意素来吃软不吃硬,见元齐这么说,立时用手抓起自己衣角,比给元齐质问道:“可妾就是再无理,今日也服了素,祭拜了陛下的父母和祖宗,敢问陛下,何时祭拜过我梁室先人?”
“朕的父母,不也对令白有养育之恩么?拜祭本就合情合理。”如意语气不善,元齐却不生气,反别过头笑着问她:“朕倒是想拜祭你家先人,可以什么名义呢?郎婿么?”
“陛下少占妾的便宜。”如意并不接他的话茬,只把腹内早已想好的不善之言抛了出来:“我父皇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打下这千里江山,拱手相让给陛下,陛下就不该感恩拜祭么?”
“令白,此话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元齐顿了一顿,故作警示:“你如今越发放肆了,是有恃无恐,觉得朕舍不得收拾你了是么?”
“陛下下手那么狠,什么时候舍不得过了?”如意斜了他一眼:“妾哪里敢惹恼陛下呀!”
这话中意味,不啻于赤裸裸的挑衅,元齐未多理会,只从容应对道:“朕为何要恼?你说得虽不中听,原也不错,只是你怎么知道朕没有拜祭过?别忘了那日在庆陵,朕可比你到得还早些。”
原来是他!如意这才想起那一日,在父母的陵前,确实似有刚烧完的残香纸灰,自己当时只以为是守陵的内侍日常拜祭,却不想竟是元齐,这么紧要的时刻,他还不忘抽空行了此礼。
“那……妾没有看到的,都不能算!”如意口上不认,心里却甚是宽慰,声音瞬时柔和下来。
“不算就不算,快吃罢。”元齐一眼看穿了如意的心思,举臂搂她于怀中:“等下进完膳,朕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等下?好地方?“那么晚了,陛下还要带妾去哪里?”如意脱口问道,这紫微城中处处看上去都像是好地方,她来了这二日,却一处未逛,闻听此话,瞬间忘了一日劳累,来了兴致。
“等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元齐轻轻地替如意捋了捋额发,神色略有些凝重,目光落在了她身着的素服上。
其实,元齐打算带她去的地方,并不是一个世俗意味上的“好地方”;不是这良辰美景,也不是旧时古迹,虽然这两样在紫微城中比比皆是。
那个地方,对如意而言,反会是一个令她伤心难过的地方;可是,他还是决意要带她去那个,她从未听闻过的,却别有意义的所在。
☆、拜六庙如意感怀 论配享元齐憋气
明月初升,夜色渐浓,醉人的银辉撒满了整个西京,山川河流泛起皎皎浮光,虚空中飘着些许若有若无的薄雾。
紫微城中,宽阔的廊道之上,一前一后两条颀长的人影,在月光中映过一根根廊柱,缓步而过。
元齐牵着如意,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宫门,转过了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来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所在,停住了脚步。
一片空旷无比的平地,上面兀自矗立一座巍峨肃穆的大殿,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如意往前略挪动几步,仔细观察,却见地上玉阶破损,墙头荒草摇曳,说不出的苍凉悲怆之感。
“陛下领妾来的此处,这是……太庙?”如意回头问道,她看不清黑暗中那大殿蒙了尘的匾额,但从形制样式还是认了出来,不免满心疑惑。
“是,又不是。”元齐走上两步,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似是怕这苍凉邪气会把如意掀倒似的,带她上到殿前,轻轻推开了大殿之门:“这是梁六庙,供奉着前朝帝后的神主。”
如意闻听,立时周身一颤,瞪大了眼睛看着元齐,惊得合不拢口,这难道是自己家的祖庙么?
“对,这就是令白的家庙。”元齐看到了她的疑惑,再一次明确地肯定道,声音轻柔,说罢扶着她步入殿中。
如意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女,从小便家破人亡,却从未曾料想,西京之中,竟还有这样一处,自己祖宗的祭祀之庙。
她举目环顾殿中,这庙里却不比外头,没有半点前朝旧事的悲苍之感,庙中从上到下,纤尘不染,牌位几案等所有物件都洁净光亮,香烛贡品亦皆新置的,一切都似预备好了,只等着自己来一般。
“是陛下,特意为妾预备的么?”如意问身边之人,目睹这一切,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平日里,也是一直有人供奉的。”元齐却摇了摇头:“这本就是西京留守之职,素来如此,不可怠慢。朕已命沈朝中修缮梁庙,择日代朝廷大祭,今晚,只另带你一人前来罢了。”
如意哦了一声,独自走向前,这庙中共设了六室,正室之中供奉着梁太祖与皇后的神主,那是自己的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