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也没推却,衣服和鞋子都没有脱就躺了下来,然后扯过底层床上的毯子把自己包成了一个茧。迈尔斯还想拉着肖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回头却发现肖已经无声地走到了床边,现在轻轻掀开了毯子的下缘,正弯下腰去帮尤金解开靴子上的系带。尤金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任肖做着手上的动作。
这让迈尔斯在恍然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6号和尤金。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和尤金的互动也天差地别,却给了迈尔斯同一种隔阂感。
十多年前,只要6号和尤金站在一起,便是一个隔绝了他人的世界。十多年后,肖和尤金并立在同一条无形的界线内,而他依旧是线外那个亲密的他人。
红发的男人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帮两个人按下了关门键。他往后厨的方向走去,是想要磨一磨那个做甜食的厨子,看对方能不能在晚餐开餐前让他吃上一块焦糖布丁。
他需要一些健康的,无伤大雅的安慰。
路过中庭的时候,他发现许多人围绕在有着透明屏障的惩戒场附近,正饶有兴趣地旁观着。迈尔斯皱了皱眉靠近过去,果不其然听见了鞭子破空的声音。
迈尔斯有些牙酸:“法夏在抽谁?”
“朱利安啊。笑死我了,他这周是第几次挨打了?”
法夏是裂流号的军需官,掌控着舰上奖惩和肃清纪律的大权,也是一名极其出色的战斗员。六年前,原来的军需官在高戈亡故后选择了回陆,便推选了当时上舰不久的法夏来接任。
法夏是个样貌成熟的高挑女人,年龄和迈尔斯相近,面容柔和,巧克力肤色,有着一头妩媚的黑色波浪卷发。而现在,她抬起手中的鞭子,表情平静地抽向了之前袭击尤金的年轻人——朱利安已经被人从后反绑住了手,这一鞭准确又刁钻地落在了他左侧锁骨的正上,极其细小的受力点打得朱利安整个人都绷紧了,紧咬着下唇,粗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船长说了不要去打扰客人,你为什么不听?”法夏的音色比一般女声略低了一些,像是醇厚温润的蜜糖,和她手上毫无怜悯的动作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是个背叛了裂流号的丧门星罢了,为什么你们上上下下都要护着他?”朱利安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唇上的血:“你不如下手再狠一点,不然给我留下力气,我之后还是会去捅他。”
法夏看着他,没有动怒地摇了摇头,然后又举起了鞭子。
“啪啪”两声利落的脆响过后,朱利安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呼痛声——这两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以他的嘴唇正中为交点,抽出了一个显眼的,饱含耻辱的X形。他的嘴唇迅速的肿胀起来,让他无法再说出任何冒犯的词句。
一旁的迈尔斯听到了朱利安刚刚所说的话,心下一沉。再看到赞恩一脸无辜地站在场边,他心中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连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朱利安跑去挑衅客人了?”迈尔斯没有用名字称呼尤金,是怕赞恩不知道尤金是谁。
赞恩点点头:“他用了匕首,像是想捅人。我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所以我就告诉了法夏。”
迈尔斯的头一阵剧痛:“……所以你当时也在场。”
“对,我还做了自我介绍呢。”赞恩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人就是尤金吧?他的眼睛好漂亮。”
面对着赞恩那张和6号极其相似,气质却截然相反的脸,迈尔斯忽然就明白了之前尤金异状的由来——他偶尔一次忘记的提醒,果然成了最大的失算。
“能请你帮个忙吗?”迈尔斯尽量让自己显得好声气一些:“麻烦你以后少在他的面前出现。”
赞恩的眼睛里顿时写满了疑惑:“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和他以前的pair……”
“……长得很像,我知道。”赞恩的表情很认真。“所以他不会更想要见到我吗?”
“6号人都走了,你顶着这么一张脸晃来晃去,你觉得他会好受吗?”迈尔斯皱起了眉。
赞恩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想去和他交个朋友。”他侧了侧头:“迈尔斯,你不是船长,也不是法夏,我不需要听你的话。”
迈尔斯无话可说。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孩,他忽然觉得吃再多的甜点,也弥补不了他今天晚上的心力交瘁。
……
同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尤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做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和第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6号已经是成年人的身高,当时的他只堪堪到了对方的胸口。在他面前,瘦高的黑发少年有着一张英俊却漠然的脸,宽阔的肩上是一件单薄的白色上衣,手脚因为突然的抽长而显得有一些细。
那时他根本没心思去记得这些细节,是到了现在,他成了一个漂浮在一旁的视野,才能贪婪地,不知餮足地看着这一切。
十二岁的他被高戈手下的人带到了6号的房间,浑身都抖得厉害。他刚刚听了那些舰员说6号是个好孩子,并不会伤害他。只不过他在奴隶船上看到了太多令人作呕的事情,这种保证看起来更像是对于龌龊的粉饰,让他整个人都觉得反胃恶心。
他知道自己是奴隶。一个没有身份,要靠着依靠他人才能活下去的奴隶,一个可以被称之为面前这个人所有物的东西。
但他还是不甘心。
待到其他的人退出去关上门,十二岁的他像是暴起的幼兽一般,迅速地跳到了对方的身上。饶是有着巨大的身量差,他依旧用一手拽过了对方的头发,另一手捏着一块他悄悄从旧器械上拆下来的铁皮,划向了对方的胸膛。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少年却没有阻止他,而是近乎放任地让他将自己的胸口割得鲜血淋漓。白色的上衣被切开一道道裂口,再洇出大片的红色痕迹。到最后少年像是发现自己等不到尤金冷静下来的样子,终于抓住了尤金的两条手臂,轻巧地把他压在了身/下。
后腰的伤口还没有长好,彼时的他无法控制地叫喊起来。少年的背脊一震,松开了禁锢他的手,看着他缩成一团,露出腰际还在结痂的烙印。
“你很疼吗?”少年问他,表情像是有些困惑。
尤金无法回答他。
“我不太知道疼是什么感觉。如果你怕疼的话,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吧。”
少年冲他弯下腰,伸出手,曲起食指的指节,将尤金眼角的眼泪抹去了。
这个动作让尤金在痛苦中望向了他。
那明明可以是个过于亲密,让人不适的动作。少年黑色的眼睛却那么干净,年轻的脸孔上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少年自他的面前站了起来,看了看胸前被他割破的衣服,随意地脱下来揉成一团,将血迹擦了擦。那些被他划出的伤口像是已经止了血,被盖在了抹开的血迹下面,再也看不见痕迹。
6号对着他伸出手。
“以后我就是你的pair了。我叫6号。”
少年似乎不习惯微笑,对他扬起的嘴角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尤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句子。
“我会保护你的。”
——6号之前被衣衫掩盖的上身展露在了灯光下。那浅麦色的肩背很宽阔,覆盖其上的肌肉劲瘦却结实。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十二年里,6号用这具身体,一次次地挡下了向着自己而去的危险和恶意。
尤金在梦里向他看过去,而他的少年只看着过去的自己。
……
尤金在夜半醒来的时候依旧觉得眼热。他的胸膛起伏着,嘴唇张开了一些,在快速地喘息着。
在他的身旁,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四周的陈设——房间的格局和摆设都令他如此熟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陷在梦境里。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抬头,看看上铺睡着的人是谁。
只是他刚一坐起来,就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肖坐在床边,正静静地守着他。
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所处的现实,尤金的期望隐隐地落空了。
好在面对着肖的侧脸,他还剩下了一些奇怪的慰藉。
——如果幻觉注定要消失的话,有肖陪在他的身边,比他一个人独坐着,还是要好太多了。
看着眼前的生化人,尤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竟然真的回到了十三年前离开的地方,而肖成为了唯一一样提醒着他在绿星过去的东西。他的两段漫长的经历想要互相把对方证伪,而肖的存在像是船锚一般,强迫着他停靠在了这一刻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