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凉闻言抿了抿唇,拎起包裹,跟在成总管身后出门去见和光殿的其他人。
许是“静养”的缘故,偌大个宫殿,除了几个洒扫、粗使的宫人之外,就只有成总管和他的两个徒弟小喜子、小圆子,并两个大宫女忍冬和半夏伺候。不过桓羿身边的人都很有规矩,将一座宫殿打理得井井有条,加上花木扶疏,倒也不显得寂寥。
见完了人,成总管又亲自送甄凉去她的住处。
——和光殿从前没有女官,照理,她虽然只是女史,但除了成总管,品级应该在所有人之上,倒不好让别人来应付。
宫人们的住处隐在花园深处不起眼的地方,平时众人出入都有隐蔽的小道,但甄凉头一次来,成总管就领着她取道花园,顺便认一认负责打理花园的匠人。
走到假山池畔时,甄凉忽有所觉,转头向池子对面看去。
花木掩映着的粉墙上开了一扇木窗,一个面容消瘦憔悴、眸沉似水的少年正倚在窗前,遥遥望了过来。
甄凉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绊住,一步都迈不动。她怔怔地看着那张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但细看轮廓眉眼又十分相似的脸,鼻尖陡然一酸,竟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他躺在冰冷玉棺中的模样,她亲自为他收敛,感受着他的肢体渐渐褪去温热,变得冰冷僵硬。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安静地阖着,再也不会睁开。
那怆然的痛楚越过无尽的时间与空间呼啸而来,依旧能精准无比地击中她的心脏。
谢天谢地,他还能这样看着她。
即使他眼中尽是陌生,可一切都还来得及。
“甄女史?”察觉到她的翌阳,成总管回过头来,立刻被她满脸的泪痕惊住,“你这是……”
“我……”甄凉回过神来,死死忍住痛哭一场的冲动,抬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勉力笑道,“成总管见笑……我只是……想家了。”
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终于回家了。
第002章 哀毁过度
“殿下。”成总管垂着头站在桓羿面前,连声音都轻了三分。
“沉稳端正?”桓羿哼笑。
成总管不敢说话。
“她是怎么回事?”桓羿又问。
成总管并不觉得桓羿多问一句有什么奇怪,任是谁,见有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都不免会惊诧,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道,“说是……想家了。”
这理由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甄凉虽然是女官,却年轻得过分了,十几岁的年纪,抛家舍业地进了宫,难免会有些伤怀。
只是这情绪露在了成总管和桓羿面前,尤其她这才是头一天来和光殿,就不免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她可不是一进宫就来了和光殿,先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学习宫规和各种礼仪,经过严苛地考核之后,方能上任。
有再多的眼泪,也早该哭完了。
何况宫中一向忌讳这些,在主子面前落泪,那是天大的不是。
如果说,这个理由尚且可以忽悠一下年事已高逐渐变得心软的成总管,那么在桓羿面前,就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了。
桓羿想起甄凉当时的眼神。
他很确定,她是因为看到了自己。
不,不是看到他,那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
即便如此,与他也没什么相干。桓羿没有将他的想法说出来,他转开脸,将视线落到手中的书册上。这就是不想说话的意思了,成总管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都风平浪静。
甄凉说是来抄经的,成总管也给她备足了笔墨纸砚,又送了几乎全套的经书过来,甄凉自然也不敢懈怠,每日从天明抄到天黑,不过两天时间,竟已抄了十卷。
成总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为吃惊。他本以为甄凉是在敷衍了事,然而细细翻看过去,每一卷却都写得端端正正,并无一字错漏。他心里有些惊奇,便将这些经书送到了桓羿案前。
桓羿翻开其中一卷,眉头就轻轻皱了一下。
“殿下?”成总管见状,连忙出声询问。
桓羿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这笔迹有些熟悉——其实乍一看不太像,可是有几个笔划的转折勾回之处,却分明就是他的习惯。
桓羿小时候调皮,写字总不肯安安分分地写,非要在其中加入自己的东西。宸妃纵容他,也从不叫改,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一起折腾,母子两个甚至编出了一套由各种特殊笔划构成的密语。
如今,这是他唯一可纪念生母的方式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而且都应当已经不在人世,甄凉是如何得知的?而她刻意练成这样的笔迹,又是为了什么?
桓羿默默将特殊的笔划都检视了一遍,并未发现藏在其中的密语,然而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却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更加沉重了。他如今对万事都提不起什么兴致,可甄凉却逼着他不得不去在意。
“殿下,这经文是否有什么不妥?”他的视线在经书上停留太久,成总管不由出声询问。
“没有。”桓羿收回手,淡淡道,“既然抄好了,就送去奉先殿供着。”
他说完,靠回榻上,继续闭目养神。只在成总管离开时,轻声道,“这殿里太安静了。”
……
甄凉跟小喜子一起将抄好的经书送去了奉先殿,一回来就觉得整个和光殿似乎有了什么不同。她沿着回廊走了好一会儿,才陡然发现了不同之处。
今日的和光殿异常热闹。
这热闹不是人带来的,而是各种鸟雀。因为和光殿花木繁盛,所以平常也会有一些飞鸟停栖,甄凉早起时,尝尝能听到清越的啼鸣声。然而这会儿是下半晌,还有这么多鸟鸣声此起彼伏,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喜公公,咱们殿里平时有这么多的鸟儿吗?”她想了想,问走在前面的小喜子。
小喜子不疑有他,笑眯眯地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鸟儿!”
甄凉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喜公公这话……可是有什么说头?”
“哈哈,听不出来吧?这根本不是鸟鸣声,这是百灵儿在学百鸟啼鸣呢!所以你听这声音虽然热闹喜庆,确实错落有致、半点不乱。这一手绝活,放眼整个皇宫,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百灵儿……”甄凉念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这个名字,她是没有听过的。她所知道的,是另一个人——精擅口技,以一段“百鸟朝凤”惊艳帝王,得封莺妃,从此一朝飞上枝头,却也成为了桓羿身边所有人不敢提起的禁忌。
原来她叫百灵儿。
原来她这时候已经在桓羿身边了。
甄凉眨了眨眼,将万般情绪都压了下去,微笑着道,“原来咱们和光殿还有这么个人,之前怎么没听成总管提起过?”
“百灵儿与咱们不一样。”小喜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咱们从凤京回来之后,殿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皇后娘娘十分担忧,这才遣了百灵儿来替殿下解闷。她只听殿下的吩咐,平日里就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深居简出,旁人也不会去打扰她。”
她也是皇后派来的。
甄凉微微蹙眉,旋即展开,似是随口道,“皇后娘娘果真对殿下十分关切。”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小喜子的脸色。
小喜子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是自然。都说长嫂如母,皇后娘娘从前还是楚王妃时,就对殿下十分照顾,如今殿下回来了,也是处处安排妥当。”
处处安排妥当?甄凉想起自己这几日的见闻。茶房里用的是贡茶,却是陈了不知几年的;书桌上摆的是端砚、徽墨,却是早些年时兴的,如今早已被澄泥砚、兰烟墨所取代;至于抄经用的宣纸,也不是时下流行的花样。
好像处处都用了心,又好像处处都敷衍了事。
就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可是小喜子这个几乎是跟随桓羿一起长大的身边人,却一无所觉。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甄凉自从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心里想的一直是怎么来到桓羿身边。为此她费了许多的心力,耗费数月功夫,才终于做成了这件事。
在这之前,她很少去想来到桓羿身边之后,要做什么。因为在她印象里的那个摄政王叔桓羿,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世间没有能难得住他的事,是甄凉心里最可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