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桥栏杆,慢慢转过身,脚步漂浮的走下奈何桥。
踩过河岸,踏过大片的彼岸花,来到了愿石对面。
“陛下,陛下!!!”
随着天丞的高声惊呼,只见天帝忽然伸出右手,五根遒劲有力的手指,尽数没于自己的灵台之中。
一口碧色神仙血从泛白皴裂的薄唇中喷出,天帝活生生从灵台中撕裂了自己的三魂之一,觉魂。
撕裂魂魄之痛,纵使天帝这样历劫无数的仙神,托住觉魂的手掌亦止不住颤抖。
人有三魂,命魂,灵魂,觉魂。
命魂司存,灵魂司智,觉魂司情。
觉魂的形态是一小团绯红光球,看上去赤诚而多情,随着天帝手掌的颤抖,也在掌心中微微地颤动着。
他之所以会道心崩溃、天人五衰,全因情牵卫渊,以致痛苦不能自己。
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挣扎,全部都来自司情的觉魂。
只要分离觉魂,他便仍旧能够履行天帝职责,从此无痛无惧无悔无怨。
再无挂碍。
天丞此时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跪伏在地上,脊背抖动,头上冠冕颤颤。
天帝手掌中托着觉魂,襟前全是碧血,因为穿着黑衣,倒是不怎么明显,只是显得胸口那一片的衣裳颜色深了些。
碧绿如玉的血珠子,沿着他的口角,从坚毅方正的下巴流淌下来,一滴滴打在脚前的污黑地面。
面色和唇色煞白,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
看上去不似仙神,倒像是厉鬼。
“苍梧在此,以自身觉魂的万年轮回为许愿交换,阿卫的一线生机。”天帝一颗泪珠滚落眼睫,落于掌心,融入觉魂瞬间不见,“如果有可能……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让苍梧,能够再次与阿卫相逢。”
那是天帝的最后一滴情泪。
对面的愿石蓦然白光大作,绯红色的觉魂被白光包裹,在天帝的掌心中消散不见。
愿石接受了天帝的许愿。
卫琅做为天帝分裂出来的觉魂,随着那白光出现,关于天帝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
紧接着,卫琅看到了自己一万年来的辗转轮回。
他做过帝王将相,做过贩夫走卒,做过男,做过女。
做过飞鸟游鱼,做过虫豕走兽。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的来历,但在几千次的转生中,红尘逐渐湮灭了最初的记忆,令他变得混混噩噩。
但从始至终,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在他脑海中横亘着,他要等一个人。
“阿女啊,那是户好人家,后生身体好、样貌俊,能干的很,跟你年纪也相当。阿娘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你为何又不愿意?”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露出发愁的神色,“也不知道,到底能看中什么人喽。”
“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人家了,你好好想想。”
说完,母亲唉声叹气的走出门外,带上竹门。
他那一世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一下下梳着头发,阳光斜斜从竹楼的窗外照进来,铜镜映出十六岁的少女。
发堆乌云,皮肤洁白细腻,像是枝头新摘的栀子花。
殊色秀丽的容貌、窈窕高挑的身材,更兼伶俐聪慧,让他自十三四岁起,求亲的就踏破了门坎。
他们这儿不讲究盲婚哑嫁,父母也都开明,会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按说到了他这岁数,不说出嫁,至少也该订下人家。
然后过个两三年,双方都准备好了妆奁嫁礼,就热热闹闹的办场婚事,正式成婚。
母亲说的那个后生,确实家境殷实,样貌俊,身体好,人能干,和他年纪相当。
任凭旁人谁看了,都会觉得般配。
但是……不对啊,不是他。
寨子里那么多后生,谁都不是他。
少女停止了梳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木梳,直至梳齿压入掌心皮肉半寸,细细密密的疼痛。
可是,“他”又是谁呢?
不知道,也无处可寻。
反正如果见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的。
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少女眼中涌起委屈的泪水,啪一声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起身朝门外跑去。
少女家的竹楼前,种着大片的梨树。
眼下正值春季,雪一般的梨花开遍枝头,像是一顶花做的华盖。
少女来到梨树下,泪水沿着面颊滴落,头上那顶花做的华盖似有所感,亦随之扑簌簌掉落,落了满地的梨花。
一阵风卷起梨花,呼啦啦吹向远方。
“……你们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等的人在那里?”少女仰起脸,看着那随风飞舞的白色梨花,“他再不来,我就真的等不到他,要嫁给别人了。”
正如母亲所说,纵然家里再宠爱她,也不会由着她的性子一直耽误下去。
迟早要在寨子里选个后生。
而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了。
梨花不说话,只是呼啦啦的被风吹着,朝远方的深青色山峦方向盘旋而去。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雪片般的白色花朵,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微醺的弧度,迈开脚步,朝着风的方向而去。
他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就去找他。
少女感觉不到天色逐渐变暗,感觉不到衣裳被荆棘勾破,感觉不到鞋底被山石磨烂。
只是在崇山峻岭间,沿着风的方向一直走。
直至被一条蛇咬了脚踝,再也迈不动脚步。
眼前是一个洞窟,少女拖着开始麻痹的双脚走进去,半趴在里面的大块岩石上。
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和他也曾经住在一个洞窟里,只不过那个洞窟布置得温暖舒适,有高床软枕,有熏香绮帐,有欢声笑语,不像这里光秃秃冷冰冰。
死寂静默一片。
“你在哪里啊……我就在这里,快些来找我啊……”少女脸颊贴着冰冷的岩石,喃喃自语着,纤细的手指抠进石缝,脚底的麻痹逐渐蔓延至整个身体,“你不来,我就只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
之前真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疲惫的少女用力撑着眼皮,不愿意睡去,但眼皮仿若千斤重,一下又一下的往下搭,最终还是挨不过,闭上了眼睛。
少女不知道,天亮后父母带着村民,在山洞里找到了自己已经僵硬的尸体。
因为蛇毒而泛着青色的面容上,带着微醺的微笑。
如同沉入了一场美好幻梦。
湘西秀丽婀娜,豆蔻年华未出嫁的少女,哭泣时能令枝头上的花朵坠落,落山洞抱石而亡。
被称做神眷者的“落花洞女”。
又一世,他做了征战沙场的将领。
与邻国的战事结束,就等着封赏回程,难得军中开了禁酒令,与同袍们在营帐中围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大碗饮酒大声说笑。
“这次回去,老李也该找个婆娘了吧。”有同袍端着酒碗,朝他挤挤眼睛,“咱们老李可是个难得的正经人,从来不去红帐,想来是要把童子身留给婆娘哩!”
“要不是咱们弟兄来兵营的时候都睡一个铺,知根知底,还真要以为你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袒胸露腹的同袍们,爆发出一阵粗豪大笑。
“诶诶,都别笑都别笑,往后咱们回去,也不做这提头的买卖了。我有个妹妹,现在还没嫁人,正好可以说给老李。”一个同袍走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因为我爹我娘先后去世,我这妹妹前前后后守了六年孝,现在二十三。年纪是大了点儿,可还是个黄花闺女,人长得端正、又勤快,是个持家知礼的人,我觉得跟你还算般配,到时候带你见见?”
他笑笑,敷衍道:“再说吧。”
“哟哟哟,看你那长相就知道,你妹妹长得那也就一般般!”旁边有人笑着起哄,“我们老李眼光可高得很,连红帐里的花魁找他都不带理的,怕是将来要娶个天仙儿呢!”
“唉,这还没回去呢,你们倒惦记上我娶婆娘的事儿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不是?来,喝酒喝酒!”他端起粗瓷大碗,和旁边的同袍撞击酒碗,一饮而尽,“今夜一醉方休!”
那一夜,所有人都酩酊大醉。
回到皇城后论功行赏,他被封了侯,赐予府邸封地。
虽然这时候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但他从未婚配过,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又位高显赫,属于皇城里靠军功崛起的新贵,还是有不少高门争先恐后,要把十几岁的闺女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