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雨太大,他们关了门窗,室内又太过安静。
隔了三年的时间河流,高希言再也不是那个叽叽喳喳,拉着礼哥哥,什么都能说一通的小女生。但一年前刚从福利院出来那个阴沉寡言,满眼暴戾的少女,在她身上也没多少踪影。她现在看起来心思很重,跟周礼说话客客气气,充满分寸,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经过了斟酌。
两人间那种亲密无间,早已消失。
高希言租的房子极小,是一居室的单间。单人床就在居室的一角。她在地板上替周礼铺好被子,关掉灯,两人默默说了句“晚安”,便转过身,背向对方。
外面的风声,啪啪啪地敲打着窗,暴烈得像头猛兽。这猛兽肆虐,更映得室内安静如水。高希言睡不着,睁开眼看天花板,只看到外面树枝在屋内的天花板上、墙壁上,投下了黑色的影子,像黑色的爪子,在虚空中张开。
她转过身,看着周礼的背影,突然低声说:“礼哥哥。”
周礼没应声。
她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
周礼的肩膀动了动,慢慢地,他转过身来。
高希言说:“你觉得,我们两还能回到过去吗?”
过去?哪个过去?是礼哥哥带着那个流鼻涕小妹妹的过去?还是骑车去载刚长成的美少女,带她到图书馆自习的过去?或是她知道他是杀父仇人后,对他恨之入骨的过去?
周礼说:“我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高希言静了静,说:“我记得你说过,那时候我喜欢你,其实并不是爱情。现在我想明白了,是啊,那时候我正是憧憬异性的年纪,而你刚好在我身边,又那么完美。但这绝对不是爱情。”
“现在你知道了,我绝不完美。”
不光高希言知道,整个新濠的人都知道。周礼的过往,高希言当日意图逃过契爷耳目,远赴东帝汶去查找,现在却在互联网上触手可及。她当然知道,除了施友谦,还能有谁?他还拥有合法的公司,那些公司照常运作。他在狱中指挥自己的人,继续替他做事。
这也是高希言打算离开新濠的其中一个原因。
至于周礼,只会比她更危险。
高希言问:“如果我离开新濠的话,你会一起来吗?”
周礼说:“我可以做什么?”
高希言想了想,慢慢开口:“In every house where I come I will enter only for the good of my patients, keeping myself far from all intentional ill-doing and all seduction and especially from the pleasures of love with women or with men, be they free or slaves.”
周礼慢慢背出了对应的中文部分:“……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
高希言边看他背,边从床上爬起身。她坐在地板铺好的被褥上,坐在周礼身旁,听他背完,她低声说:“只要不做害人的、恶劣的行为,什么都可以。”
周礼没说话。
她靠着他而坐:“我比你更加不完美。我学会了打架、撒谎,我间接杀了人,我为爹地报仇,最后发现他才是故事里的那个‘坏人’,我利用施友谦的妹妹对我的喜爱来接近他,我欺骗施友谦,让他信任我,而我又背弃了他的信任……浑身都是缺陷的我,过去三年的时间都耗费在‘恨’上面,我已经很累了……”
外面的树枝被风雨摇晃着,在墙壁上投下黑色的影子,恍如群魔乱舞。周礼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睡不着,师傅师母又不在家时,我跟你玩手影,哄你睡觉吗?”
“当然记得。”高希言心想,那时候自己是故意告诉礼哥哥自己睡不着,好让他哄她呀。
谁说小孩子没有心机。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小孩子要比很多成年人更聪明。
周礼在窗前举起手,将双手搭在一起:“看,这是兔子。”
他又换了一下手势:“这是鸟。”手指动了动,“这鸟终于自由了,可以飞到高处了。”
他一口气做了好几个手影,都是高希言小时候看他做过的。高希言看他此刻像在哄孩子般认真,笑了起来。
周礼从床头柜上拿过两支笔,摘下笔盖,捏在两手指间。月光映照下,墙壁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似乎是男人,一个似乎是女人。周礼动了动一边的手指,那男人的嘴开始一张一合,说到:“阿希,体会过这个世界痛苦的你,一定可以成为能够体谅病人痛苦的好医生。”
高希言笑了笑。
那个男人的嘴又动了动,这一次,周礼说:“当你离开新濠,当你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当你接触过更多的男人,如果你还对我拥有同样的感情。那时,我会出现在你身边。”
高希言突然觉得眼角有点酸。
这天晚上,高希言跟周礼和衣躺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聊着天。聊到很累很累,高希言一直告诫自己,不能睡。她怕自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周礼又会消失掉。但她终究是太困了。
第二天醒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日光照在高希言眼皮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身看时,地板上的被褥已经收起来了,桌上摆了一杯牛奶和一碟三明治。屋子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高希言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她走到桌前 ,这才发现桌上还放着一张纸条。周礼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新手机号码。
她将纸条拿起,看了又看。她觉得,新的生活似乎要开始了。
地球还在一刻不停地转动,大众的新闻热点已经从施友谦的杀人案,转移到他怎样洗黑钱上去。新闻上介绍了施友谦怎样通过太空户口,分不同时间入账,怎样把黑钱在国外洗净,又回到新濠。电视上,闪回了施友谦在法庭上接受审讯的片段。高希言看着屏幕上的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异常的遥远。
她现在开始忙碌起来了,重新办理中学入学手续,准备参加港濠台联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就要考试,而她有太多功课要准备。张秀汶醒来后,因为年轻,恢复得也快。她出院后搬到了高希言家。因为身体还虚弱,高希言还得照顾她。有时候周礼到她家来,告诉她应该怎样照顾一个病人。
张秀汶从新闻上知道了 K 的事,她微笑着说:“杀害阿希妈妈的真凶,终于接受了法律制裁,实在太好了。”她再没提起过这个人。
但是高希言知道,她不会忘掉他。
周礼辞掉圣心医院的工作后,黄馥叫他一起去非洲当志愿者,徐潇经常跑内地的医疗机构,多次问周礼要不要加入。但周礼仍然只留在新濠,去做义工。义工团队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也看过他的新闻,但是谁都没有议论什么,坦然地接受他。高希言读书读得很累时,也跟他一起去帮忙,发发大米,打扫卫生什么的。
高希言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是她想,周礼不该是这样的。那个被爹地视为天才少年,被黄瑞风视为得力助手的男子,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
这天是新濠回归的周年庆典,再过五天又是圣诞节。每年这个时分,大街上的节日范围都非常浓。高希言跟张秀汶打算晚上在家吃火锅,从他们家的天台往外看,可以看到远处的新濠塔。到时候街上庆典,人来人往,而他们在天台上喝啤酒吃火锅,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张秀汶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问:“你没叫礼哥哥吗?”
洗手间的马桶漏水,高希言正趴在马桶上检查。她“什么”了两遍才听清楚张秀汶的问题。她大声说:“叫了!他说他买啤酒!”
高希言发现马桶水箱泄水后,因为重力不够,落下时不够紧密而漏水。她走到客厅,翻箱倒柜找东西。只听张秀汶在厨房里探出头来,嘻嘻一笑:“你跟他现在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连高希言也不知道他俩现在什么关系。她知道,他们彼此喜欢对方,除了对方,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但谁也没有再进一步。现在的他们,既不是兄妹,也不像朋友,更不是恋人。
看高希言无视她的问题,埋头翻出一个大螺母,又一头钻入洗手间去,张秀汶一脸看八卦失败的表情:“怎么毫无进展啊?”
高希言将大螺母绑在衔接橡胶盖的连杆上,用力一拉,马桶哗哗哗,水流一泻而下,底部稳当无漏水。她一拍手:“进展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