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谦的拳头握牢,又松开。
只听高希言说,“所以我现在很担心蔡婆也有危险……”
“周礼他不会杀郭神父。”施友谦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不会害郭神父。”施友谦脑中闪过了契爷,他不敢肯定。
契爷的可能性最大。
但是,最大的疑点是……
高希言问:“如果不是周礼,为什么我一路追查真相,但死的却不是我?”
这正是施友谦一直以来的疑惑之处。
自从知道高希言在追杀高伦之死的真相,他就警告过她,她很危险,因为对方是她“不能得罪的人”。他指的是契爷。
尽管他有心为契爷追回高伦手上那份客户名单,但私心来说,他做这事也终究是为了自己——有了这份名单,他就在跟范立的斗争中,拥有了优势。
唯一担心的是契爷对他野心过大的警惕。
既然高希言长得还不错,那他索性以好色为借口好了。
他故意高调带她进出拳馆,也是为了自保——契爷不可能不知道他跟高希言混在一起。
但随着高希言知道的情况越来越多,施友谦也越来越疑惑:契爷竟然能够容忍这个女孩继续追查?
周礼不舍得她死,但契爷又岂能容忍?
在他沉默的这些片刻,高希言以为他在想周礼的事。她说:“我知道你也许不想提当年那件事,但是我在东帝汶这些天,了解到那件事有疑点。”
施友谦不说话。
高希言一口气把何峰提到关于狼狗跟安保的猜测说出来。当然,何峰怀疑的对象是施友谦。高希言怀疑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她不动声色地假设着:“有人非常熟悉你家的这些事情,最后没死。要不就是蔡婆,要不就是周礼。”
“怎可能是蔡婆!”施友谦几乎失笑。
高希言冷静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施友谦看着她,她也看着施友谦。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怀疑是周礼。那个她曾经那么喜欢的男人,现在她怀疑,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怀疑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也不可能是周礼。”施友谦转头看向车窗外。新濠的景色不断往后倒退,大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逛着街,纵情享受过长的夏日。从奢侈品店走出来的女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充满满足感。
人生,如果真能有这样容易满足,该有多好。
高希言盯着施友谦映在车窗上的脸,发现他的眼神凝重起来,“因为那天晚上,他救了我的命。”
第41章 【41】那一夜(上)
东帝汶的夏夜,总是黏乎乎的。
施友谦家那座葡国殖民地式的建筑物,却保持着时刻清爽。多年后,他在描述殖民地白人生活的电影里,看到了童年时期熟悉的影子:海边别墅的慈善宴会,后花园的下午茶,晚饭后冗长的谈话,头发梳得紧紧的佣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做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选择圣经中最感兴趣的一个故事,将它画下来。他在纸上草草几笔,左边画出大卫王,右边正要画上歌利亚巨人,门上突然响起笑声。
头也不回。他在纸上边画出巨人的头,边说:“阿晴,别在这里玩,出去。”
施友晴还是笑。她五岁了,手里抱着一个玩具兔,走到施友谦房间里,伸手要碰哥哥的玩具车。
施友谦不耐烦,转头打了一下她的手。
施友晴一愣,一开始还是笑,但马上嘴一扁,就要哭起来。
“别哭了——”施友谦很烦这个妹妹,随手抓起一根棒棒糖递给她,她低头看着糖,又笑了起来。
施友晴最小,长得漂亮可爱,活像洋娃娃真人版。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宠得她不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沾满了蜜的天堂。
就在施友晴嘻嘻笑着时,房间里的灯闪了闪,突然黑了。下面传来嚷嚷声,佣人们四处奔走,脚步声在楼梯上上下下,在长廊上左左右右。外面似乎开始下起雨,他听到水打在外面草坪上,淅淅沥沥。
“留在这里,别走。”施友谦喝住施友晴,她正往露台有光的地方走。他盯牢妹妹,直到她怯生生地低头不动,他才慢慢往外走,嘴里问:“怎么停电了?”
一出门就迎面碰上了家里的花匠李伯。李伯说,估计是下雨的缘故导致断电,正在抢修,让施友谦留在房间。说着交给施友谦一柄小手电。
施友谦接过手电,转身就抛到床上。
这时,楼下传来很大的声响,似乎有很多人,佣人们高声叫着什么。施友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窗边,伸出肉肉的小手,探向半开的窗子,试图推得再开点,却始终够不上。夜风将雨丝一阵阵刮进来,将她头发拨到这边,又拨到那边。
她用手将头发拨回去,又继续踮起脚,往外探着头,不一会儿就被施友谦从身后抱下来,放到一旁的软沙发上。
“别给我添麻烦。”他越来越不耐烦。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爆胎似的声音。接着有人高喊。
施友谦刚想大声问谁在吵,便听到阵阵频繁的枪响。
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那爆胎的声响,是第一下枪响。
枪声停下后,屋子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声温柔,温柔如死神无声的脚步。
有大事发生了。
施友晴开始哭,施友谦赶紧用手捂住她嘴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更不可以哭!”她眼睛里噙着泪,看向哥哥。
施友谦试图松手,施友晴又开始要哭。他赶紧又按住她的嘴,只得不熟练地哄孩子,“外面在玩游戏。大人们在测试我们。看谁最厉害,可以一直保持不说话,不哭。”又补充一句,“赢的可以吃大蛋糕。”
施友晴眨眨眼,笑起来,又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施友谦回头看了看,一把抱起施友晴,将她塞到衣柜里。将门关上前,他压低声音,“大人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别说话,好不好?除了我以外,谁跟你说话都不要应,好不好?”
施友晴乖巧地点点头。
施友谦关上衣柜门,轻手轻脚往外走。
这时,楼下又传来阵阵枪响,然后他听到有很多男人在高声说话。是印尼话。
施友谦已经是十一岁的小小少年。一两年前,他听大人们忧心忡忡聊天,经常提到印尼。接着,电视上出现了印尼人入侵的新闻。帝力街头开始越来越多荷枪实弹的印尼兵。他们在街上拦住当地人。有些前一天还在上课的同学,第二天就消失,老师也不提他去了哪里。
有钱人都跑了。父亲也睡得越来越晚,跟客人彻夜在客厅里谈话,或者跟母亲在花园里喝着酒,母亲用手轻轻环抱住父亲的肩头,安慰他什么。
施友谦听说,贫民窟的人倒是热血。那些惯于盗窃打架的孩子,自发组织起小分队,偷印尼兵的物资,或者纵火烧他们的住处。有孩子被捉住,当场打死。这激发更多人投入抗争。施友谦也曾去找过阿力,说想加入。阿力抬起眼,快速打量这个小少爷一眼,然后拒绝。
“为什么?”施友谦非常激动。
“我不会趟这水,我劝你也别趟。”阿力放下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你家有钱,最好尽快离开这里。我也在想办法。”
“但这是我们的国家啊——”
阿力语气非常淡漠,“也许是你的,但不是我的。我没有国家。我的祖先来自中国,我的外公外婆定居柬埔寨,我母亲在泰国流浪,最后来到这里。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另一半血统来自哪里。”
施友谦看了阿力好一会。第一次,他从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私的一面。他转身就走。
此刻,楼下突然传来女人的叫喊声,他认出是大姐的哭声。她在哭喊着爸爸,又叫着哥哥的名字。
但爸爸跟哥哥都没有回应。
施友谦有种不祥的感觉。
楼下突然脚步纷杂,李伯大叫着“施小姐——”,接着一声枪响,李伯再也没了声音。
施友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顾不上伤心。走到房间外,突然听到母亲在细声呼唤他跟阿晴。他奔出去,见到母亲手上身上都是血,已经跑到长廊上。她问:“阿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