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马上就走。”高希言没说完,蔡妈已经回头钻进厨房,在里面叨叨着,“从来没有女孩子来找义仔,既然来了,就坐一坐再走。”
高希言在外面说:“不用了。”
蔡婆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念叨,“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高希言不习惯不辞而别。她决定等蔡婆出来,再跟她正式道别。她站在逼仄的客厅里,无事可做,目光扫过这屋子,见到墙上挂了很多照片。她认出有几张是蔡健义,他穿着运动服在运动场上笑着奔跑,他跟当地朋友在球场上的合影,他骑在自己的第一台摩托车上。还在再小一点,他跟家人的合影,有张跟蔡婆一起,在她怀里笑得腼腆。
高希言一张张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张,照片上是一张葡式大建筑物前的全家福合影。
蔡婆从厨房走出来:“来来来,试试我做的米粉。”
高希言的双脚无法动,双眼也注视着这照片。
蔡婆在身后说,“义仔马上回来——”
高希言的目光黏在照片上,一一看过去那上面的每个人。
蔡婆将碗放在桌面上,仍在笑着:“快过来吃……”
“为什么你有这张照片?”高希言转过身,姿态僵硬,打断了蔡婆的话。
蔡婆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见到指向自己的一张照片。“那是义仔呀。”
“不,这张。”高希言翻转手腕,用指关节在施家的合影上敲了敲。
蔡婆走近一点,边走边将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这里面……”她眯了眯眼。“有我啊。”
“你?”
“是啊。”她走近一点,用手指向站在十岁施友谦身后的女人。更年轻,更低眉顺目,温和地浅浅笑着。她说:“站在少爷仔后面这个,就是我啊。”
高希言留在蔡婆家,吃完了那碗米粉。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蔡健义口中的外婆,对施家的事情这样清楚。为什么蔡健义在神父翻出施家合影后,他会“咦”了一下。
因为蔡婆曾经是施家的佣人。她就在合影里。
这也是为什么在郭神父出事后,蔡健义会躲着自己。因为他害怕蔡婆会遭到连累。
在刚才那碗米粉的时间里,蔡婆跟高希言说了她在施家打工的事。在她的描述中,少爷仔施友谦是个“绵羊般美好,老虎般聪明的少年”。因为财富、见识跟容貌,他对其他人有种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既瞧不上当地人的愚蠢,也不喜欢华人的狡猾。跟这世界上所有中二少年一样,他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后是要干大事的。
也跟其他中二少年一样,他非常善良,对家里佣人很好很好。蔡婆说,少爷仔四岁那年,她给他泡麦片喝,热水不小心烫伤了手。少爷仔抱着她缠了绷带的手,嚎啕大哭。
这跟高希言心目中的施友谦,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将目光投向那照片,从小男孩眼角眉梢间寻找那个她熟悉的面容。
说起少爷仔,蔡婆简直停不下来。她夸他聪明,继承了母亲的音乐天赋,只是不喜欢音乐,所以每次夫人检查时,他都讨巧地弹奏母亲最喜爱那支《少女的祈祷》,博她欢心。
高希言不得不打断蔡婆的话,问她知不知道有个叫阿力的人。见蔡婆露出茫然的表情,她掏出手机,给蔡婆看她翻拍的照片。照片上,施友谦在钢琴前弹奏,周礼在角落点燃祭台蜡烛。
她指着周礼:“你认得这个孩子吗?他叫阿力。”
“你说他呀。”蔡婆点头,“他经常来找少爷仔。”
第37章 【37】去吧,去东帝汶(八)
除了蔡婆外,还有其他佣人也在少爷仔房间里,见过阿力出现。
一开始,是从施家的小女儿,施友晴那儿开始的。
施友谦经过妹妹房间时,听到她在跟人说话。友晴坐在地上呀呀学语,蔡婆跟他说过,小孩子会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是的,在七八岁的施友谦心中,他是比还在吃奶的妹妹大的大人了。
他走进去,看到房间落地窗向外敞开,帘子一动一动。友晴蹲下小小的身体,嘴里念叨着什么。
“友晴——”他喊了一下。
友晴回过身来,手上拿着一块曲奇。
“你在逗猫吗?不要把外面的动物带回家,阿妈不高兴的。”
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友晴晃了晃手中的曲奇,放进嘴里,笑了笑。
施友谦不喜欢跟小屁孩玩,他更喜欢听大人说话。他没空理会这个最小的妹妹,转身就走。
但同样的事情,三天后再次发生。他看到友晴坐在自家露台上,跟窗帘后的什么动物在聊天。他问蔡婆跟其他佣人,有没有在家里看到什么外来动物,他们都说没有。
他走到施友晴房间,见小家伙还蹲在露台低声说话。
施友谦往里走,他看到露台下着的帘子外,隐隐约约有什么动物蜷缩在那儿。形状很大。他有点疑惑,放慢脚步,走过去,用手轻轻掀开帘子一角——
那里有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男孩。衣服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手长腿长。他坐在地上,抱着一罐曲奇,抬头直视施友谦,眼神戒备。
施友谦明白过来——这就是友晴在喂的那只“猫”。
很明显,这是一只爬进他们家偷东西的“猫”。
施友谦看着他,他也看着施友谦。日后在彼此生命中形成羁绊的二人,初次打下照面,对即将降临的命运毫无知觉。
佣人经过房门,喊了他一声,问有没有事。
很多年后,施友谦偶尔想起这一次。如果,他当时指出有小偷,他们将他扔到监牢里,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佣人还在问。他看到施友谦在发呆,准备走过来。
施友谦摆摆手说:“没事。”
佣人走开了。
施友谦慢慢蹲下来,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阿力。”
阿力只偷进口饼干、巧克力跟糖果。很久以后,施友谦跟阿力熟络起来,他才知道,阿力母亲喜欢吃这些进口零食,阿力只能到施家偷。阿力给施友谦看自己的本子,拿走的每一条巧克力,每一把糖果,什么牌子,什么口味,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我以后要还给你们。
施友谦笑:“这都是我爸在国外带回来的。还?你怎么还?” 小小人儿,也知道什么叫三六九等。
施友谦将阿力带到自己房间。他给阿力看自己的玩具,自己的零食时,也许跟长大后给其他男人看自己漂亮女伴的心情类似。
阿力沉默不语,他在打量这房间。他正通过这个房间,迅速归纳房主人是个怎样的人。这是个敏感细致的孩子,他的眼神远比同龄人复杂,对任何事都有另一层心思。
他看得出来,施友谦对很多东西有兴趣,很多玩意儿都玩得不错。他走到他书架前,回头看施友谦,以一种询问的姿态,一种穷人身上罕有的礼貌。施友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随意”。
施友谦的每本书都只看了开头四分之一,便直接跳到结尾。阿力在心里,又给对方下了个判断:他足够聪明,但是缺乏耐性。
当他抽出第三本书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佣人在外面喊施友谦吃饭。
施友谦飞快应了声,又回头看着阿力,压低声音:“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阿力点点头。
父亲有客人,这顿饭吃了很久。他们在餐桌上讨论着印尼统治下的局势,谈论着印尼那边的外资渐渐多了,大企业里多华人后代,是否将生意转移到雅加达。但是印尼排华的历史又让他们望而却步。
吃完饭后,他们又转移到客厅里。母亲让施友谦给大家弹琴当背景,他心不在焉地弹着。父亲跟客人在说一个叫做新濠的地方。他们说,还有三年,那里就要实现政权移交,从葡萄牙手上回归中国。
施友谦的手指再琴键上叮叮咚咚,心里想,会不会回去后,那个叫阿力的小孩已经走了?
父亲说:“局势变化,我们是不是也做好准备,离开这里?”
客人都劝说他留下。他最终也放不下这里的生意。
回到房间,已是两个多小时后。施友谦没看到那个叫阿力的孩子。窗帘后没有,床底没有。最后他打开衣柜,见到阿力坐在里面,手里紧紧抓着一本书,是少儿版的三国演义。两个小时内,诸葛亮已经登过场,又谢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