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没有任何挣扎,只牢牢看住她。她被这眼神注视,怕自己心软,别过脸。手上却突然一阵温热。
她松开手,看手心上的血。来自她最爱及最恨男人的血。
周礼用手捂住嘴,压抑住自己咳嗽,却止不住浑身颤栗。他半眯起眼,大口大口呼吸,像极了数小时前的施友谦。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高希言站起来,在背心上擦了擦手,他的血瞬间染到衣服上去。她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你要死了吗?”她平静地问。
她冷冷地看着他发作,看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地上捡起外套,抖落上面的沙子,将外套披上。又拾起双肩包,背在右肩上,转身要走。
他跟施友谦不同。后者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对施友谦毫无感觉,没有爱,没有恨,顶多只是厌恶的情绪。施友谦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她。但周礼不同,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曾经过他的重塑。在不带欲望的少女心中,这个男人一度是她的信仰。
她转身背对破碎掉的信仰,走出几步,面前躺着那坏掉了的相框。
什么都坏了。照片被撕碎。里面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张被周礼藏在他跟爹地合影下的,高希言摄于十五岁时的照片。
十五岁那年,高希言对着镜子,一条一条地背诵现代版希波拉底誓言:
“我会谨慎对待这份与生死打交道的工作……”
边背边偷看映在镜子里礼哥哥的身影。他坐在电视机柜前,正在修她的 Playstation4。
她继续往下背,“如果我挽救了一条生命,我会心存感激。但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可能夺走一条性命。这种令人敬畏的责任心必须处以极大的恭谦之心和对自身弱点的清醒意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扮演全能的上帝。”原文为:Most especially must I tread with care in matters of life and death. If it is given me to save a life, all thanks. But it may also be within my power to take a life; this awesome responsibility must be faced with great humbleness and awareness of my own frailty. Above all, I must not play at God.
她转头问:“礼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谁也不是上帝,没有资格审判一个人的罪。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罪恶,而耽误他的治疗。”她的礼哥哥从主机上抬起头来。
此刻,高希言一步一步往前走,沙粒细软,让人自陷而不自知。她走了一步,两步,一步,两步,突然回头,向周礼快步奔去。
她跪在周礼身前,用手托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他前额、脖子上都是冷汗,深秋的夜里,前额碎发都被汗水打湿。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俯在他耳边,“药呢?在哪里?”
“不用……”他咬字吃力,牙齿碰在一起,咯咯作响。
她用手摸他身上衣服口袋,大声问,“药呢?在哪里?”她摸遍他身上所有口袋,没找到施友谦那样的小盒子。什么都没有。一粒药丸子都没有。她咬着牙,“你家有吗?”
他再咳出一口血,那黑色的血渗入白色的沙子,像一条虫钻进肉里。他艰难地吐字,“没有……”阵阵咳嗽后,他说,“水——”
高希言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拧了几次,终于拧开盖子。她倒转瓶身,水哗哗哗地灌到周礼嘴里,流到脖子上,身上。他打了阵寒颤,抱着手臂,缩着身体躺下。高希言用力拽住他的手,声音发狠,“别睡,别睡过去!我带你走——”
但对高希言来说,这个男人太重太沉。她将他挂在自己身上,走出几步,两个人一起倒下。周礼闭着眼睛,身体无意识地战栗。高希言一摸他的手,冰极了。
她扇他一个耳光,“不要死!”又有液体从眼眶流下来,“我不要你这样轻易地死!”
她脱下外套,披在周礼身上,自己躺在他身侧,紧紧抱住他。
周礼的意识正不住流走。半迷糊间,他像婴儿一样,贴在她身上,汲取少女体温。在幽暗的无意识边界中,他听到少女的声音喃喃传来,“我不允许你这样随便死去。我要为爹地讨回公道,我不允许你这样死去。”
他咳出一口血。
少女伸手擦掉他嘴边的血,很慢很慢地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你。害死爹地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少女贴着他的脸,接着,咸咸的液体流到他嘴边,是泪水。
迷糊间,他察觉到柔软的身体贴着自己。是他小时候曾祈求过的,母亲那样的温暖柔软。双手抱住他的身体,软软的脸贴在他胸前,要将这冰块融化。有少女的声音,很软,很低,喃喃说着什么,似乎在背诵舞台台词,“你若刺我们,我们不会流血吗?你若呵我们痒,我们不会笑吗?你若对我们下毒,我们不会死吗?你若害我们,我们不会复仇吗?”电影《钢琴家》(2002)
远处,只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声音。这声音是白色的,盖过了白色的沙子,少女白色的声音,白色的肉体。
第二天,周礼在海浪声中醒来,脸上、手上、背上全是沙子。远处传来有人晨跑的声音。他睁开眼,慢慢坐起来,盖在身上的外套滑落在地。天色还没全亮。沙滩上只有他一人。
他捡起外套。
大码军绿色外套,拉链上下滑动,有兜帽,高希言的最爱,方便她出入行走。
他抱住这外套,上面还有她的气味。他用嘴唇轻触了触这外衣,将目光投向海岸线那边浮出一半的太阳。
*备注:关于沙滩上其他人的证词,在【12】节中有提及。(因为前期写时没想到这一点,这部分情节是后面补上的。)不用特意往回翻,大概讲的是当时高希言查高伦之死的卷宗。高伦死那晚,她跟周礼在沙滩上过生日,警方找到沙滩上其他人提供证据,其他人记得周礼买花和蛋糕,给了大量小费,证明他俩当时确实在场。
第28章 【28】曹记侦探社
这家曹记私家侦探社,藏身在普通商业楼内,隔壁分别是修理电脑、正骨诊所跟“水晶开运”屋。面向走廊的玻璃窗上,贴着“通奸证据 债务调查 工商调查 摄影录音 港濠跟踪 相片搜寻”等黑体大字。有人走过,也会好奇地看看玻璃窗里面。
隔着玻璃窗朝里望,一个男人坐在大长桌后面,扶着眼镜,看电脑上的照片。
逐格逐格放大。
照片上是夜色中的大楼高处,窗户半掩,有人影。
一格格,继续放大。
一男一女的身影,侧影轮廓逐渐清晰。
男人又扶了扶眼镜。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端着咖啡,放在他身前桌子上。“还不休息?”女人脸蛋圆圆,眼中是幸福的笑。
“赚点奶粉钱嘛。”男人用手轻轻搁在女人肚皮上,一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窄身灰色 T 恤,外面是黑色运动外套,双肩包,头发剪短,手长腿长,像个高挑瘦削的小男生。直直看向自己。目光交错两秒后,她张口,“请问曹山在吗?”
曹山用手按了按头发,站起来,“是我。”
再打量一眼,这女孩眼神警惕不安。让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刚认识自己妻子时,她也这副模样。
他瞬间意识到来者是谁,“高希言?”
对方点点头。
曹山微笑,“你邮件里说过两天来,没想到这么早。”
“我不习惯让人捉到自己行踪。”她明确表示自己在撒谎。说话间,目光落在曹山旁边的女人身上。看她挺着肚子,看她一脸温柔。
曹山注意到她的目光,一只手轻轻牵过妻子,低声说,“我老婆,安安。”
高希言点点头。
安安开口,微微笑,“跟你一样,我也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口中的“那里”,便是福利院。
当年,安安十岁进去时,那里还是一家正常的福利院。三年后,老院长移民加拿大,换了个新院长。安安他们的噩梦从此开始。从那时候起,安安躲在洗手间里,将脑袋剃得光光,每顿饭拼命吃肥猪肉。青春期女孩子本来就容易发胖,她将自己吃成一个小胖男生,在花园里玩泥巴,身上手上脸上永远脏兮兮。就这样躲过了某些人,某些事。
十八岁后,离开孤儿院时,看到男人都是警惕的眼神。在便利店打工,遇上了曹山。他一直在外面等她下班,下雨时给她送伞,被她冷语相向“便利店里有伞我自己不会买吗”。第二天,他不送伞,开始送花。她依旧冷脸,说“我讨厌这些会迅速枯萎的东西。”第三天,他捧着一株盆栽,站在她家楼下,她冷冷绕过他,他一路捧着盆栽,一路笑着跟随。走到便利店门口时,成为她的第一个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