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行业向来竞争激烈,IN 薪水不错,工作强度自然也小不了,这几年因为加班压力太大出来闹事的 IT 工程师不在少数,但也各有各的闹法。像这种,人都爬天台去了,还嚷着要见高层呢,估计也不是真想跳。
“哎哎哎别啊江总!”对方连忙伸手挡门,“董事长一直联系不上,赵总、陈总前天出差去美国开会了,救不了急啊……要不,您先上去跟他谈谈?”
江枫:“……”
怪不得他就被“高层”了。
同事急的脸都红了,“这要是真跳了,咱公司明儿一早就得上头条了!”
“人命关天,去看看吧。”沙发上的 Robert 竟也劝江枫。
“行吧,行吧。”江枫转过头,叮嘱 Robert,“你在这等我一下……别走啊!”
Robert 却直接站起身,“一起吧。”
……
十月中旬的南平市已经进入深秋,15 层的 IN 大厦天台,夜风猎猎。
天台外围有一截一米高的栏墙,当事人李伟兴正跨坐在上头,面前堆了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头装了几听啤酒,身后和地上随意丢了七八个空罐子。
江枫赶到时,三个大厦保安外加一个技术部部长——也即李伟兴之前的顶头上司——已经在上头劝了十来分钟了。
小江总被临时抓包,四五六不知,唯一的任务就是顶着“高层”光环跟李伟兴有模有样地“交涉”一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等警察赶到救援。
技术部长见着江枫,大概是觉得这事儿不用自己一个人顶了,顿时舒了口气。
部长分外亲切地拍着其实并不算太熟的小江总肩膀,对不远处的李伟兴说:“伟兴啊,我们给你把咱公司领导给请来了。你有什么话,下来聊,啊,好好和江总说。”
李伟兴灌了一口啤酒,闻声转头,楼顶就一盏照明灯,光线不好,他盯着江枫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来此“江总”非彼“江总”,哼了一声,又别回头去。
“还、还有十分钟,”李伟兴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十……分钟内,我要见领导。”
说完,继续喝酒。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抓来这吊儿郎当公子哥儿算个毛线领导,少来糊弄老子。
技术部长一时有点尴尬,虽然公司里确实没几个人把挂着副总虚名的江枫放在心上,可这么明目张胆表现出来的,李伟兴还是第一个。
好在 Robert 及时解围,丢了个眼神给江枫,示意他赶紧也说两句劝劝。
“那什么……李哥,这不是下班了,领导没联系上嘛!”江枫整个人处于全蒙状态,哪处理过这么大场面,只能想到哪说到哪,“你别急啊,有什么要求,跟我说说,我明天,哦不,今晚,今晚肯定替你转达!”
李伟兴听罢,放下手里的啤酒罐子,看向江枫,静默三秒,扑哧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就哭了。
“呵,下班了……这还不到七点呢,领导就下班了……”李伟兴边哭边笑,手里上劲儿,捏瘪了啤酒罐子,还没喝完的酒就着泡沫直接溢了出来,流了一袖子,“那我们怎么就得 996 啊?啊?!我们他妈不用下班吗?!”
说完,把瘪罐往地上狠劲儿一丢,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没坐稳,晃了一下。
“哎!”“伟兴!”“别激动,伟兴!”
几人心揪到了嗓子眼儿,下意识就要冲上来抓人。
“别过来!”李伟兴勉强坐住,朝几人大喊,“都别过来!!”
大家只好原地站住。
李伟兴酒劲儿上头,不知来了哪门子兴致,随即将一只脚踩在围墙上,整个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那墙体大约 40 厘米宽,勉强站下一个成年男人,李伟兴情绪波动,又喝了不少酒,这个状态实在有点危险。
“伟兴你慢点!”“坐下说,咱坐下说,啊。”
技术部长和保安连哄带劝,不知“人间疾苦”的小江总在一旁叫苦不迭,小声跟身边的 Robert 吐槽:“我说什么来着,我不了解情况嘛!他们就不该让我来……”
远处,李伟兴并没有坐下。他就那么站着,微微颤抖,面朝街道,背对众人,一半的声音被打散在风里:
“我在公司干了 12 年了,那时候,IN 才 20 几个人,新产品要上线的时候,也是一熬就熬到后半夜,我拿着一个月 3000 块钱的工资,抱怨过吗?没有!”
众人沉默,任他发泄抱怨。
“可那时候我 27,我有的是时间、精力、体力,没关系!但现在我快 40 啦……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还有房贷要还!”
“我给公司做了 12 年贡献!12 年!”他侧过身来,声音发抖,“一个人能有几个 12 年?!啊?!你们他妈凭什么说开除就开除我?!”
“伟兴你冷静点,公司没说就要开除你,”技术部长语重心长,“现在还在调查阶段,结果还没出来呢,是不是?凡事都可以商量嘛……”
江枫终于听出个所以然来,第一反应脱口而出:“有老婆孩子还想死,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李伟兴被骂的一愣。
天台上的其他人也跟着一愣,没想到劝人竟还有这种劝法。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不多时,李伟兴肩膀微勾,不算直的脊背竟隐隐颤抖起来,几乎带着哭腔,冲江枫吼道:“你懂个屁!你什么都有,你懂个屁……”
尽管他并没见过江枫几面,但“关系户”和“富二代”的标签足够给小江总在这等场景下拉满仇恨。
于是乎,李伟兴的情绪更激动了。
众人:“……”
谁把小江总拉来的?能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吗?
江枫:“……”
我又说错话了?
李伟兴双手扶面,在围墙上渐渐蹲了下来,整个人抽噎不止,口中反复念叨着:“你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有……”
Robert 转头看向江枫。
他什么都有吗?
衔着金汤匙出声,吃喝不愁,接受昂贵的教育和父母拟定的“最好安排”;不必海投面试就能得到一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挂上“副总经理”的光辉头衔;甚至无需讨好别人,他人就会主动示好,愿意成为小江总众多朋友之中的一员。
好像真的是什么都有,除了一样——
被家世背景“绑架”的江枫向来没有选择权。
他从小就比同龄男孩个子高,喜欢打球,技术也不错,可每次提出要去参加选拔做职业选手时,都会被父亲严厉斥责,说那叫“不务正业”。
于是后来,即使打球扭伤手指脚腕,也只能偷偷忍下来,不敢再回家说,害怕最喜欢的球衣会被老爷子拿去一把火烧了。
他对数字极不敏感,对金融一窍不通,被强行“押”去英国念书,每次上课都堪比上刑。
如果能有一次自主选择的机会,Robert 敢打赌,江枫肯定不会待在只做新闻和社交产品的 IN 朝九晚六。
他一直想去一家游戏公司做运营,哪怕要加班加点。据说简历都投过了,只不过在面试之前被父亲一个电话打给对方公司领导,搅黄了。
“是啊,我什么都有,还偏偏把一副好牌打个稀巴烂。”江枫忽然自嘲地说,“不像你,不顺心了还能怪怪领导、怨怨同事、骂骂这他妈什么破公司。我呢,就只能怪自己不行、没用、不争气。”
江枫苦笑一下,又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但我能怎么办呢?我就不是那块料啊!要不是怕给我爸气犯病,我早撂挑子不干了,用得着整天在公司里挨你们白眼儿吗?”
众人:“……”
完了,小江总连“白眼儿”都看出来了。
李伟兴缓缓地将脸从掌心移开,被酒精浸泡过的眼神迷蒙而空洞。
“李哥,我不知道你和公司到底有多大矛盾,但我就想问一句,站那墙墩子上玩儿命就是你唯一的选择吗?”
江枫朝着李伟兴越走越近,几乎就剩下一臂的距离,“15 层啊,李哥,都不是我吓唬你,掉下去可就摔得稀巴烂了,你让你老婆孩子怎么给你收尸啊?”
李伟兴喉咙滚了滚,似乎真被吓着了。
江枫追问:“你就那么想死吗?”
李伟兴沉默不语。
“李哥,你要真想清楚了,你随便跳,我不拦你,但你要还没想清楚,就下来慢慢想。”江枫朝他伸出一只手,“人活着才有办法,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