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往西,这人间就越是渺无人烟,似是成了一片世外之境。
同先前的临江街市相比,这里人迹罕至,四处皆是飞沙走石,沙丘逶迤连绵着,广阔而无垠。
这便是人间大漠。
渚幽脚步放缓,本还是步在风中,身影忽地往下一沉,落在了黄沙之中,惊起一阵沙尘。
撼竹尾随在后,一袭绿裳翻飞着,好似一只绿蝶。
渚幽环顾四周,皱着眉抬手掩在了额前,只觉得这天光甚是灼目,令她险些睁不开眼。
玄晖落在这平展展的大漠上,沙子似是也染上了明光,登时金灿灿一片,倒像是落了遍地金子。
风沙狂躁且炽热,连站着不动时,那风都似是能将人刮跑,难怪步入此地时,连一个凡人也未见着。
撼竹连忙喘了口气,问道:“尊主,可是此地?”
渚幽仰头朝天上看去,被这耀眼明光给逼得微敛双目,不知是不是周遭太过炎热的缘故,她竟觉犹如沐在神光之下,浑身皆不舒服。
此时此地的天倒是蓝得就像是她在浊鉴中所见,只是那时天上悬的是无垠碧海,一切分外混乱,天不像天,地不像地。
渚幽未敢断言,蹲身而下,将素白的掌心贴向了脚底这片无垠大漠。
黄沙果真被烤得炽热一片,沙石下掩埋着些个亡魂,但无一例外,全是还未来得及入轮回的凡人魂。
凡间处处皆有仙镇守,在此处掌职的应当是罗犹天女。
罗犹生性热烈,不拘一格,不喜九天上诸位仙家那般淡如水的交游往来。
故而久久未归过九天,渚幽对这天女并无甚特别的印象。
但总归不是如诛邪神君那般难对付的,这罗犹天女常不在封地之上,何处笙歌不断,她便在何处。
渚幽释出神识,雾般的一团倏然间一分为八,如游鱼便钻入沙中,倏尔潜远。
只消片刻,她便寻到了百丈之下未被风沙蚀尽的一截墨骨,那骨头恰就是魔物遗下的,只是其主早已魂飞魄散。
“应当就是此处。”渚幽站起身,轻捻手指,掌上沾着的细沙徐徐落下。
她微眯起眼,轻笑了一声,幸而魔骨不是这凡间风沙能侵蚀殆尽的。
否则以她在浊鉴中那短暂一瞥,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方寸之地。
撼竹心中一喜,“幸而尊主手眼通天,这地方真叫人好找。”
她站在边上,连忙用灵力划出了一道遮阴的帘幕,为尊主遮挡炎光。
渚幽轻拂双掌,手中顿时连一星半点的尘沙也瞧不见。她敛起了双目,回想在浊鉴中所见的那一幕。
那群古魔族骑着魔马气势汹汹奔近,身上魔纹遍布,滔天魔气满溢。
然而魔气却被刺目朱火灼开,如乌云盖天,漫天凤凰翎羽穿过魔气齐齐落下,好似瓢泼的红雨。
朱凰……
渚幽微微侧过头,那朱凰究竟与她有何干系。
“尊主?”耳畔忽传来撼竹的喊叫声。
撼竹焦灼唤了数声,她非但清醒不过来,反而越来越昏沉。
渚幽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抽动了一下,未能将自己的意识拽出混沌,好似又陷入了浊鉴之中,可她……分明未将浊鉴从芥子中取出。
她紧闭着双目,周遭的呼啸的风声骤变,似又变成了马嘶及众魔呼号的声音。
周遭沙子被刮得窸窸窣窣想着,好似大火在刮刮杂杂地烧,眼前倏然现出了那群魔兵的身影,那么一大群,似是能将这沙丘踏平。
古魔族一个个还魁梧壮硕,即便是女子,身量也近有七尺,并非娇娇滴滴的。
在魔气刚凝起的时候,忽地被一道亮光撕裂,一枚末梢沾火的翎羽倏然钻过了裂缝,嗖地朝底下沙丘袭去。
轰隆一声,大漠上竟焚起了滔天大火,魔族欲引来天海。
然而天上海岿然不动,他们只能幻出大水,却未能将火扑灭。
原本就白骨森森的魔马登时被烧得骨头尽露,只剩下个骨架子。
遮了天海的魔气被炎火烫开了数个窟窿,密密匝匝的翎羽如箭般唰唰落下,将底下这一群古魔给捅得遍体鳞伤。
有魔喊道:“屈屈朱凰,竟还想拦住我等前行之路?”
天穹之上,一个声音道:“你等作恶多端,难道不该拦?”
渚幽陡然怔住,这声音怎听着这么像她的?
她头痛欲裂,识海中有如万千虫蚁在将她的灵丝啃食,不由得抬手捂住了头,面色苍白一片。
撼竹慌忙喊道:“尊主!”她心急火燎,观渚幽闭着双目还紧皱着眉,连忙将掌心抵向渚幽后背,刚欲将灵力灌入,却被渚幽灵海中涌出的气劲给掀得险些倾倒在地。
渚幽放入袖中那粒芥子变得炙热无比,即便那物什只有小小一粒,可却散着焚天的热意!
那里面除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外,便……只有浊鉴了。
渚幽睁不得眼,如身临那神魔大战,魂魄如被撕扯一般,脊背上爬满了寒意。
仍在东海中的长应瞳仁骤缩,猛地攥紧了五指,身上寒毛直立,满心惶惶不安。
她冷声对东海君道:“无需言谢,来日我再将他们领至天宫。”
“神尊可是要走?”东海君见她起身,连忙问道。
长应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还未等东海君出声挽留,她的身影已然不见。
第72章
长应化作掣电腾出了海面, 身影如烟般消散在半空,惊得信天翁双翅一抖。
平静的海面登时破碎,水花中翻着白肚的鱼也被卷了出来,咚一声落在船上。
那在船上打着瞌睡的渔农又被吓了一跳, 不知这海怎么频生古怪, 早听闻百年前这海上会下鱼, 没想到这等怪事也让他给遇上了。
长应迎云而上,待腾至云端才化出了人形,那乌黑的衣摆曳至云下,似是天上忽聚起了一抹乌云。
她神色沉沉,明明长了副该是明艳稠丽的脸,偏偏面色寡淡至极,叫人心生畏惧。
幸而先前临走前,她忍下了颅顶和灵魄的钝痛, 在浊鉴上附上了一缕神识。
如此一来,若是渚幽带着浊鉴和她的小侍女连夜跑路, 她也好快些将人找着。
她冷着一张脸, 手指略微一勾, 万丈之下一抹青烟袅袅升起, 缓缓钻过云层, 缠在了她的指间,那便是她附在浊鉴之物。
神识离鉴, 但龙息仍存, 她微一敛目,转瞬便觅见了渚幽所在。
尘烟、沙霾和烈风。
可那处的气味与魔域截然不同,似被炽阳烤过一般, 暖而干燥。
长应抬指将那一缕神识摁回了眉心,细长的眉不轻不重地皱起,脸上虽叫人看不出一丝凶戾,可神情当真是冷漠至极,杀神这名头并不是白拿的。
她料到渚幽不会在那凡间客栈里待久,可未想到,渚幽竟朝西边去了,也不知去做了什么。
她不敢耽搁太久,胸膛下那滴心头血热如炎火,料想是渚幽遇上了什么事。
这百年来,心头血间的牵连好似命谱连线,将她同渚幽牢牢系起,不论渚幽出何变故,她皆能知晓。
可先前大多只是沸上一阵,如今却似要将她的胸口烧出个窟窿来。
长应点云而起,疾奔凡间西面,连一刻也未敢停。
越往西,脚下的云越发稀落,炎炎烈日照着黄沙地,地下那蜿蜒盘曲的山上光秃秃一片,似是绿草和树被人给挖走了一般。
垂眼往下看时,连凡人也见不着几个,入目一片荒芜,哪是什么宜居之地。
可渚幽来此处做什么,总不该只是为了躲她。
长应心焦,转瞬化龙奔去,一身黑鳞在烈日下熠熠生辉,有彩光流转。
她身如星驰,长尾一甩,好似要划破长空,龙身蓦地一扭,追风逐电地飞掠而出。
苍空中好似有掣电闪动,凡人仰头时,连那暗影是何物都看不清。
长应身形骤然一顿,听闻底下忽有驼铃响起,叮叮铃铃的,恰似勾魂一般,着实悦耳。她仰头朝那刺目的玄晖望去,一双竖瞳浅似透光。
玄龙陡然变作人身,一双眼却仍是龙瞳的模样。
长应仰头时,脸侧的发滑落至肩上,那截素白的颈子落在光中,竟显得分外脆弱。
可九天神尊哪是能用「脆弱」二字来形容的,她眸光凌厉,忽觉此处颇为熟悉。
熟悉到她步入此境时,便觉心血如沸,周身杀意骤起,一身骇人的威压险些没遏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