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刚一上去,就被沈华英与夏人议和了的消息劈头砸了一棒。
就是一向对家国大事满不在乎的屠百城也为此恼火不已。
沈华英这样做是不是丢尽了梁朝的脸面他不管,但一想到他们一班兄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攻进十二连城,却被告知你们白来了,仗早不打了,已经议和了时,屠百城就气得五脏六腑都腾腾烧起来。
这一瞬他来送沈华英时,肚子里也还是一团烈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冷嘲热讽。
沈华英没说什么,还是靳央长叹了一口气,打住屠百城的牢骚,对沈华英道:“朝廷这一次诏你回去只怕罚大于奖,你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个时候只知道沈华英阵前擅自与东阳弘签订了和谈协议,还不知道明确的协议内容,所以更加不会知道沈华英现在心中的想法:朝廷要怪就怪吧,天下人要骂也要他们骂去,等我走出梁国的境内,过了几年,那金陵城中的人又还会有谁记得我。
“没有什么打算,我听凭朝廷处置。”
靳央一阵极大的无可奈何,沉吟了好半天,才又说:“有一个人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护住你的性命,你现在虽然活着,可即将面对的却比战死沙场还要糟。”战死沙场好歹能博个英雄的名号,供后人凭吊,而现在沦为了天下人口中贪生怕死的卖国贼了。
那个人是谁?
霍时穆,还是皇帝?
这个问题在沈华英脑中闪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但很快的,她又将心头所有的悸动压了下去。
征战多年,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经历了一桩又一桩,她的心不是死了,只是老了,老成了一架破旧的风车,孤悬于寒风中,嘎吱嘎吱的摇晃。
许多事她真的已经没有心力去深究了。
而且真的深究起来,霍时穆已经娶了阳姿公主,有了皇家的庇护,定边侯府三代以内必然可以平安无恙。
至于皇帝,她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守住了他的江山,他的臣民。该是不相欠了的。
所以对于靳央的话,沈华英听见了却也当做没听见的样子,看了他们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夏人的粮草器械虽然全部被毁,但难保不会有什么小动作,你们仔细盯着些,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沈华英转身登上马车,马车随即启动,轰隆隆的碾过雪地,车轮印像大地皲裂的两道裂痕一直朝前,仿佛会这样永无止境的延伸下去。
九月初十,沈华英抵达金陵。
这个时候天还没亮,金陵城的大门都还没有打开。
夜幕深沉,沉得金陵城都被它压矮了几分,虽然只是几分,但好比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战将,一生从没有低过一次头,终于在暮年不堪流年负,腰背驼了,鬓角花白了,只是些许就已透出醒目的落寞。
乌蓬马车静静的停在路旁,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沈华英掀开帘子往外看,清冷的月色落在大门紧闭的城墙上,像一层朦胧的雾纱。
寅时五刻,城门准时打开,沈华英这才命令士卒驱车进城。
守城的将士的认出了她,不知怎么得,看她的眼神忽而变得很奇怪,离她近的目光躲躲闪闪的,藏着几分畏惧和几分不屑,离她远的,则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起来。
沈华英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是了,自己现在顶着个卖国贼的名声,可不早成了梁人唾弃的对象。
沈华英目无表情,绕开他们径直进了城。
不料,她人走到市中心时,周围的街巷里忽而涌出大批大批的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他们一旦看到沈华英,就翘着指头指着沈华英的鼻子大骂卖国贼。
被人戳着鼻梁骨指名道姓的骂,这绝对不是一种好的滋味,而且,这一声声呼喊里还涌动着厌恶,鄙夷和愤恨。
“我儿子战死沙场,而你这卖国贼却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滚出金陵,滚出大梁!”
说着天空中就忽然出现了各种烂菜叶,臭鸡蛋甚至于石子。伴随着金陵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扬敲打在沈华英的身上。
这一刻沈华英才知道什么叫千夫指骂,什么叫目光如刀,什么叫无立锥之地,什么叫山洪之怒。
可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自己擅自与夏人签订了议和协议?
沈华英看着周围攒动的人头,从心底生出一阵恶寒,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否则怎么会被一群百姓这样恨之入骨。
百姓们还在不断围上来,像水坝决了大堤,像高楼折了栋梁,像野兽挣脱了枷锁,怒吼声恍若有了形态,有了重量,尖锐的,沉重的,沈华英被震得两耳嗡嗡鸣响,心底一片惨白。
刚刚起床的金陵巡防营营长杨雄都被街上的混乱惊动了,听说是沈华英回京被百姓围堵,连滚带爬的翻身下床,出门一看,差点没昏死过去。
好半响才缓过来,拉直了脖子,艰难的发声:“快,快叫人去疏散人群。”
接下来的场景说起来实在难看。
半城侍卫和一城百姓在大街上搅成一团,菜叶臭鸡蛋满天飞,有些百姓甚至挥动起了锄头,菜刀,锅铲,铁锹。
已经由巡防营的人开路,走出人群中心的沈华英回头去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谬。
“他们就这么恨我?”
这其实只是沈华英油然而生的感叹,但杨雄听了,还是忍不住回答,说起来他也是军人,军人和军人之间总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十二连城后一战,金陵的二十万士卒战死过半,这其中不乏贵族富人家的子弟,这种人家由来自视精贵,他们不过是顺势将愤恨发泄在将军身上罢了。何况,凡夫多愚,从来只看得见眼前的表象,沈将军不必太过介怀。”
金陵子弟的命贵?
难道边军的命就贱吗?
攻城死了失望金陵士卒,但草海里不也卧着五万边军的尸体。
先斩后奏与夏人签订议和协议的罪沈华英从未想过开脱,可是十万金陵士卒的死也要由她来担,这是个什么天理?
起风了,寒意从大街小巷聚拢来,胃部突然开始抽搐,沈华英下意识奔到街边的水沟便开始呕吐。
“沈将军,怎么了”杨雄快步跟过去,见她呕得直不起腰,抬起来想给她拍背的手空悬了片刻最终又落了下来,命人去邻近的一座酒肆里讨了碗清水来。
这个时候沈华英已经将胃吐了个精光,接过杨雄递过来的水漱掉口中的苦涩。
抬头看时,皇宫已经近在眼前。
沈华英的视野里混乱了很久,而后才与宫门左前的三王狮撞了个对眼。
狮有南北之分,北狮雄壮威严,南狮灵动闲逸。宫门前雕的是一头北雄狮,爪下为球,象征着统一环宇和无上权力,而狮子所蹲之石刻着凤凰和牡丹,狮子是兽中之王,凤凰是鸟中之王,牡丹是花中之王,三王一体,扑面而来一股难以抵抗的赫赫强威。
如果没有真正的气魄恐怕不但镇不住的它的霸气,反而还有可能会被它所伤。
沈华英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回想着自己这戎马倥偬的十年,刚刚漱掉的苦涩又一点点的从她喉咙里流出来,她在发觉自己有些胸闷气短后,微合眼帘,掩住将流未流的的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沈华英才睁开眼睛,吩咐左右亲兵道:“为我卸甲。”
杨雄透过这双看似决然的眼睛看到了沈华英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心跟着抽了一下,不忍的道:“沈将军。”
沈华英咧嘴一笑,截断杨雄的话,“战事已了,那里还需要什么沈将军。”说着又用无比决然的语气再一次命令亲兵:“为我卸甲!”
第46章
沈华英来得时间刚刚好,早朝正要开始,太极殿下已经聚集满了官员。
文臣在左,武将在右,本来时十分井然有序的,但是在见到沈华英后,队列立马像是大风刮过的野草,呼啦一下乱成了一团。
“沈华英!十二连城一战你要如何解释?”
“如果不是你临阵退缩,我朝将士本来可以一举歼灭十二连城的所有夏贼,想那十万金陵子弟也就不会白白战死!”
“不但如此,你竟然还为了活命,擅自做主与夏国签订议和协议,谁给你权利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