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准备转身到柴堆里坐下,余光中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孩的身影。
贺氏定睛一看,竟是言有信。
有信手上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摇头晃脑蹦蹦跳跳像只快乐的小鸭子往西边跑,贺氏急忙朝他大喊。先叫小少爷,有信不搭理,后来直呼其名,他反倒回过头来,看是谁叫他。贺氏好不容易见有人回应她,激奋之下疯狂朝有信又是喊叫又是招手,才让有信看到她。
有信见贺氏躲在柴房里,还以为她在玩什么游戏呢,笑咧咧地跑来窗户下,问道:“岳母大人,你在跟姐姐玩躲猫猫吗?”
贺氏道:“是啊。我都躲了好久了,姐姐还没找到我,她肯定急了。你快帮我把门打开,好不好?”
有信把三角叉拿出来,门就开了。
贺氏担忧凤钗,出得门来,就蹲身拉着有信的手,问他知不知道凤钗在哪,有信自然不知,贺氏便诱他一起去找凤钗,有有信在身边,在情园里行走,自可畅通无阻。
孰料有信却不愿意,他这一趟,是去废弃的流光亭,跟吴氏会面的。他被情园的人带走以后,在木马厅玩,后来跟园中姐妹玩了一阵跳绳、丢沙包、老鹰捉小鸡,玩累了,正遇上园中内乱,就跑了出来。他被看护人追赶,就在园中乱跑,无意间跑到了柴房边。
在有信看来,找凤钗虽然有趣,但吴氏的魔术更新鲜更有趣。
贺氏待要强拉有信,有信早从她手中挣脱,一溜烟跑了。
有信虽然又胖又重,跑起来却飞快,贺氏正值盛年,竟追不上他,两人总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贺氏追得气喘吁吁,正要扶树喘口气,忽见大批兵勇披坚执锐,冲进园中,见到抢劫情园财物的,就一律抓走。有些仆役手上的赃物价值千金,哪舍得就此栽在兵勇手里,撒腿就跑,几个胆大的,甚至跟兵勇打了起来。
贺氏的心突突地跳,不敢多停留,只想快追上有信,只要有信在,兵勇也不敢动她。贺氏借树木花草掩护,远远跟着有信,终于来到流光亭边。
只见凉亭倾圮,院墙倒塌。
行人偷金盗玉,踩踏颓垣,出入不绝。
小有信看到刚来过不久的地方,转眼就成了废墟,一时间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没看到吴氏在这等他,以为吴氏找不到亭子,迷路了,莫名其妙地有些伤感,便举起鸡毛掸子朝那些踩着陷落的石头□□过路的人抽过去,骂他们不该破坏凉亭。
以前别人是情园杂役,尊他是言府的小少爷,就算他在人家头上拉屎,人家也只能嬉皮笑脸地忍着,今天这些人是劫匪,发财正发在兴头上,就算看到言禧,也不会太放在眼里,何况有信只是个六岁的小胖墩。
当即有人将有信踹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
有信应声大哭。
贺氏连忙飞奔过去扶他,突然,刺斜里同时也有一人飞奔而来,两人就在有信左右两侧打了个面对面的照面。贺氏不认得来者,来者却在刘老夫人的葬礼上见过她,把有信扶起后,来者忙向贺氏屈膝福拜,问贺氏怎么在这儿,并自我引荐。
原来她正是吴氏。
吴氏早到了流光亭边,因未见到有信,近旁又人多眼杂,她不便露面,故而躲在树后等有信。
吴氏孤身一人,并未与钟潋同行。
贺氏问吴氏为何在此,有信抢答,说跟吴氏约定的,并拉着吴氏教他变魔术。
然而吴氏邀约有信的本意,并不在教有信魔术,而在于扣押他做人质,以逼迫言禧交出她女儿。当时她在园中查访钟潋的线索,看到有信乱走,临时起意打算劫持有信,但她不敢独自下手,打算去醇脂池找袁大同协商,她跟袁大同都认识情园戏班的班主,因此也相互认得。到醇脂池时,发现袁大同已经登船了,她又想另找他人。
没想到,半途中她听说宝书领着几十个大美女,正要出园。
她赶紧跑去观望,从而遇到了钟潋。
眼下碰到贺氏,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下来。让她一个人挟持有信去对付言禧,她真下不了狠心。她知道凤钗一心杀贼,贺氏跟言禧的仇,比她跟言禧的仇更苦更深,因此她甘退二线,让贺氏主导质押有信,胁迫言禧。之前劫持有信,意在找寻女儿,如今女儿找着了,再劫持有信,意在逼言禧现出原形,让她女儿认清言禧的真面目,不要再把凶徒错当情郎。
吴氏让有信在前带路,骗他去住所,同时低声将计划一五一十地告知贺氏。
贺氏因此得知凤钗被困之地,她毫无片刻犹豫,跑前两步,将有信往腋下一夹,就往醇脂池飞也似的狂奔。
吴氏紧随其后,也往醇脂池射去。
报仇雪恨捐残身
情园已经乱成一锅粥。
由于仆役人多,都拼了命地洗劫情园,因此言禧手下的五百精兵,加上衙门里的一百捕快都已赶来,入园抓人。他们不但要逮捕闹事的仆役,还要阻止仆役劫财,遇到大件易碎的摆件,他们还得上前保护。他们不过六百人,要包抄两千人,谈何容易?因此难免有漏网之鱼,抢了东西或抱着美女早撞破围墙跑了。
如此一来,没抢着东西的,岂能不眼红?
要知道情园如此阔绰,随手取一物,都价值不菲。
人一眼红,就容易失控。
许多人开始联手对抗兵卒和捕快,有的拿锄头,有的拿担水钩,三个打一个,或五个打一个。于是,兵卒持枪,捕快持刀,开始跟仆役发起兵戈之争。尽管他们早已收到领队和捕头的吩咐,切忌不可杀人,尽管他们都训练有素,身手不凡,且有盔甲护体,但好汉难敌四手,兵戈一起,很快就演变成流血事件。
一流血,就难免拼命。
一拼命,就难免死人。
死者中既有情园仆役,也有兵勇和捕快。情园占地千亩,每一亩土地上都在械斗,其中既有民兵之争,更多的是民与民抢夺财宝的惨斗。每一刻都有人在死亡,其中既有凶神恶煞的精壮男子,也有老态龙钟的敛财老妪。随着消息传开,园外的无关人众也涌入园中实施抢劫,继而将园中战事越发扩大。
一发不可收拾。
宝书经过涤目洗耳献艺厅,看到周道生雕刻的八仙过海巨型雕塑都被劫匪掰断,八位神仙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实在硕大笨重的云海浪涛底板躺在门廊上,掰断处犹如狗啃过一般参差不齐,见证着劫掠者的疯狂,宝书不由地目瞪口呆。心想八仙过海连成一体,可以价值连城,像这样掰成八份,却只落个分文不值,可见这帮劫匪如何愚昧无知,暴殄天物。
由此及彼,想必里面的琴瑟鼓筝,古玩字画更已搬空了,或许连戏袍桌椅都已一洗而空。就跟倪府一样。宝书不禁深深地叹一口气。
“申公子,叹什么气呀?”
宝书听到有人跟他说话,从紊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回头朝献艺厅前的广场看去,只见广场上站着一大群人,足有四五十个,个个肥头大耳,锦衣华服。跟他说话的,是个跟言禧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气质也跟言禧神似,都是在奸诈的脸上戴着一张伪善的面具,宝书一见此人,就从潜意识里就厌恶他。
此人名叫卫长安,宝书不认识,也不想跟他搭话,遂不接他的话。
但那人身旁站着一个鹤立鸡群的姑娘,像一块磁铁一样,吸摄着宝书的注意力。宝书情不自禁地朝那姑娘望去,一看清姑娘的长相,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姑娘竟是钟潋。
宝书忍不住问:“你怎么跟这些人在一起?你娘呢?”
钟潋跟吴氏吵架之后,先脱离大队,朝园中乱跑,吴氏虽然跟龚氏聊几句话,耽误了点功夫,但她对情园极为熟悉,抄近路追上了钟潋。吴氏强忍心中不悦,口舌说干求钟潋跟她回家,钟潋却死也不肯回,说她已经是言禧的人,这辈子只守在言禧身边,就算别人说言禧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她也相信言禧对她,是真心的爱。
吴氏听钟潋这篇鬼话,知道钟潋已经让言禧迷住了心窍,说是说不通的,只好下跪苦求钟潋,求她迷途知返,回心转意。而钟潋却说,要她回家也可以,但钟满枝必须把他的狗全部赶走,而且这辈子不准再养狗,而且,吴氏要把言禧当做女婿看待,并搬到言禧帮她买的新宅院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