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几十条□□来,将他刺得浑身是透明窟窿。他死时,怒目圆睁,身体像筛子一般千疮百孔,却又像山一样,屹立不倒。侍卫用枪柄推他,推不倒,用枪翎勾他,勾不动,又不敢近身查看,正不知所措,忽听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呵斥道:“你们太过分了!都住手!让开!”
有信不知何时趁言禧下井,路广救主时,钻过人群,来到了这边。
他见先生视死如归,被众人欺负得实在可怜,倒忘了先生曾差点杀了他,忙赶来驱赶侍卫。他见冬青睁着双眼,以为他还活着,便去拉他的手,却拉不动,仔细一看,冬青的五指因抓得太紧,已陷进木质门框里。再看他的脚,布鞋已破,脚趾在青石板上钉出了十个浅坑。有信方知,先生已死,不由生出崇敬之心,朝冬青鞠了个躬。
侍卫们由此被冬青和有信挡住后门,都出不小院。
宝书则豁出命,打出一条生路,护着兰氏从长矛堆里逃了出去。
钢筋铁骨美人皮
从泰华书院回来后,言禧并没有去看戏。
他急着把有信带回府,给有信请名医看治耳朵。大夫说,有信右耳耳鼓震裂,已回天乏术。好在有信左耳正常,不至于成为聋子。言禧受的伤都是轻伤,敷点药就好了。
蒋氏对言禧和有信受伤的事,自然十分关切,问起事由,言禧就说学堂里小孩子打架,无意中下重了手。蒋氏哪肯轻饶,硬是要以牙还牙,顺便惩治教谕和随从,以责罚他们看管不严之罪。言禧无可奈何,只得找几个替罪羊,给蒋氏消气。蒋氏果真打聋一个孩童,打残了一个教谕,几个仆役才罢。
凤钗回到了青梅坞。
要是说凤钗自从揽月御风事件后,变成了活死人,那么从泰华书院回来后,她就是个死活人。上次是呆呆傻傻,不言不语,这次是葳葳蕤蕤,半梦半醒。贺氏本来心里有愧,找她道歉,说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解释她当时的处境,凤钗只管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当贺氏求她原谅时,凤钗一脸疑问地问,原谅什么?
原来她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贺氏问泰华书院的事,凤钗也只提书院的布局,以及三字经,对那天发生的伤心往事和流血事件只字不提。
贺氏无可奈何,只得托人让言禧给凤钗请大夫。凤钗听说要请大夫,倒清醒得很,说,她的病在心里,世间无药可治,拒绝求医。
日子一天一天得过且过。
凤钗心如止水地等着言禧约她去看戏。于她而言,从泰华书院事件之后,她坚持活下去,只剩下一个目的——杀言贼。
只是,几天过去,仍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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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书和兰氏身受重伤,半途昏迷,被好心人送回了周宅。
周道生和周达义见两人躺在庭院,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好似从刀山上滚下来的,一时竟没认出来。县民不知内情,大致说了泰华书院的事,两父子方知始末,都暗怪兰氏闯了大祸。周达义叫人散了赏钱,打发了群众,回来跟周道生商议对策。
周道生淡淡的,不愿表态。
周达义害了兰氏一对爱女,双方早有宿怨,便说:“这娘们不知好歹,成天跟您顶嘴。又无自知之明,吵着给哥哥和她那两个女儿报仇,也不知她哪里来的狗胆。这下可好,仇没报成,反而死在言大人手里了。我看她十停死了九成九,怕是挺不过半个时辰。我这就去请个大夫,让他挨到那娘们死了再来。她一死,言大人放心,别人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至于申籍,我们没义务救他,就让他听天由命吧。”
周道生道:“你啊,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周达义心头一凛,忙缩头闭嘴。
周道生道:“容如容若好歹是你侄女,你背着兰氏将她两个献给言禧也就算了,你竟敢连我也不事先通报一声。我先前拦着你哥做蠢事,图的是什么?图的不过是个心安理得。周家的红木生意是我一手做起来的,被言禧逼得几乎破产,你以为我不心痛?但再心痛,不过是损失些钱财,日子过得清贫些。若要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换取这些锦衣玉食,我周道生做不到,何况伤的是我孙女。你们两兄弟倒好,为了保生意,一个对亲闺女都下得了手,一个加害侄女没半丝犹豫,真是我养的好儿子!我这心里,没有一天好受。只是木已成舟,挽回不得,兰氏要报仇,是有她的道理。只不过她怂恿我参与,我不大爱听。而今她受了伤,你说救不救?”
周达义道:“救是该救。就怕言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周道生道:“言禧要她的命,那是言禧的事。”
周达义了然,又问:“那申籍,还救吗?”
“顺手救了吧,就当做件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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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宝书和兰氏有幸获得医治。
宝书是习武之人,伤得虽重,好在没有伤及要害,躺了一整天,终于醒了。他一睁眼,脑子里记挂凤钗,下意识地就想爬起去找她,猛觉浑身刺痛,才发现天是黑的,屋里灯光昏暗,自己从头到脚包着纱带,这才记起泰华书院的事。想起凤钗已回到言府,继而又想到凤钗说,她是言家的媳妇,理该回言府,转瞬间一股精气神就泄了。
他瘫在床上,一动不想动,打量房间,不认得是何处,身旁无人可问,他也不关心,将就地躺着。
然而,躺着也不是办法。
各种思绪此起彼伏,想一条一条地梳理清楚,却徒劳而无功。救凤钗的念头刚冒起,凤钗已经跟你没关系了的念头就赶来批驳。想到凤钗说的是气话,另一个声音就会立刻响起:如果是气话,她为什么对言有信那么好,为什么答应言禧去看戏?为什么柳叶琴在言禧手里?一会想起兰氏,不知她是死是活,一会想起袁冬青壮烈牺牲,还未给他收尸。
想起,没动力,不想动。
想躺,脑海半刻也不能安宁,只想狠狠打一套拳法。
好不容易煎熬到天亮,房门被推开,宝书转头看,原来是兰氏。兰氏也从头到脚包着纱带,外面裹着一件大氅,几乎只露两只眼睛,手里端着粥点,蹒跚蹭到床边,拖了把椅子坐下,问宝书的伤势。宝书见长辈受伤不比他轻,都已下床行走,还送了吃食来,遂不好意思再赖床,只得忍痛爬起,取粥便喝。问明了所处位置,他也不觉惊奇,反正他已一无所有,漂到哪是哪,周宅李府无所谓。
寒暄一阵后,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兰氏道:“往后你怎么打算?”
宝书道:“还能怎么打算,言禧未死,父仇未报,申府东山再起遥遥无期,除了重回老路,杀贼伸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兰氏笑道:“还是像以前一样,求爷爷告奶奶,跟那些苦主磨嘴皮子,叫他们来帮你?”
宝书道:“我算是看透了,那些人要是有心报仇,早就像你和冬青一样觉醒了。不过话说回来,经过泰华书院的事,我理解了他们。你看你和冬青,唯一挺身而出的两个人,都落的什么下场?一个九死一生,一个干脆被乱枪捅死。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赌局,何必为了死人,添上自己的命。连我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几年都没有付诸行动,说到底不也是贪生怕死。我不怪他们,也再不指望他们帮我。”
“那你可知道,我和冬青,是怎么下定决心,对抗言贼的?”兰氏问。
宝书道:“莫不是因为我?”
兰氏道:“虽不是完全因你而起,但你也算‘功不可没’。要是把我和冬青比作炮仗,那你就是□□,隔三差五,持续不断地往炮筒里塞□□,提醒我们大仇未报,让我们觉得所有人都忘了仇恨,但你没忘,总有一天,我们这颗炮仗会被你点燃。只是没想到,炮仗炸响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凤姑娘,她是我们这两颗炮仗的□□。”
宝书刻意不愿想起凤钗,便不答话。
兰氏又道:“凤姑娘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像只风筝一样,风一吹就能飞起,可她内里其实是一副罩着美人皮的钢筋铁骨,虽然会倒下,但绝不会散架。比起你来,她更像个男子汉。从她爹死,到着手复仇,她不像你只会空喊口号,而是设法嫁入了言府。新婚当晚,她受惊不小,被你救下来,嘴里虽说不报仇,后来不是又去雨林,要跟言贼同归于尽?最后弄得不但自己丢了名节,还牵连老太太。失败后,她又想自杀,之后又站了起来,到书院来跟我们商议诛贼大计。我和冬青就想,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为了杀贼,尚且如此百折不挠,我们有什么理由再做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