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华笑盈盈地把手递过去，起身，与他十指相扣，柔声说：“好。”
二人牵手并肩，拾级而下。为了彰显帝王身份，琼楼玉宇的座位设计得很高，台阶也很多，天尊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因走路而卷起的长裙边缘。
众仙以为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下朝。
但好像有点不一样。
众仙从来没有见过天尊的笑容，可是现在，牵着尊后玉手的天尊笑得那么灿烂，凤目扬起好看的弧度，嘴角的笑容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那么温暖，像九天暖阳，如梅花映雪，胜似星河满天。
如闲话家常，他问：“我们先去做什么呢？请夫人指示。”
尊后道：“刚才爹娘来了，你不在，我匆匆上来，他们便回去了。我们先去趟花城，爹娘说他们种了一大片薰衣草，生长得极好，配上朝霞落日，若能有幸入你的画就更好了。”
天尊欣然答应，“夫人还曾经说过，花城东南二街谭婆子的烧饼皮薄酥脆，非常好吃。”
尊后道：“正想与夫君一同品尝，对了，人间西南滇城有一处峡谷大瀑布，甚为壮观。”
天尊的笑意依然没有丝毫收敛，说：“西南之后，我们再一路北上，去西北大沙漠射雕引弓，我还没骑过骆驼。”
“我也没有。”
……
众仙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坏了。
白苓仙君终于忍不住问了：“小仙斗胆一问，不知天尊和尊后何时动身，何时回来？”
两人已经快走至殿外，面对面齐齐回首，曙光从二人肩上穿过，琼楼玉宇被阳光一照，金光溢满，分外亮堂。乍看一下，众仙的脸蒙在金灿灿、白茫茫的光里，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现在走，不再归。”天尊浅浅开口。
漪华冲着被太阳耀得看不清眼的众仙眨眨眼睛，俏皮一笑，然后转身与他离去。
凤凰飞来，悄然落下，待二人落座后，扇动双翼，长鸣而去。
京墨问：“你平时喜欢淡色轻衣，今天怎么穿得这么隆重？”
漪华道：“她们好不容易做的，从来没穿过，以后再也穿不到了，便今日穿一下，免得浪费他们的苦心。”
京墨好奇：“你怎么知道以后穿不到了？”
“我就是知道啊，”漪华突然抬眸，深情地望着他，柔声唤：“京墨。”
京墨正要顺口答应，目光凝起，抱着她的指尖微微抖动。
这个称呼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跨越一百零三年的梦魇，重新落回他的耳畔。
……
凤凰早已远去，众仙险些被尊后的嫣然一笑恍了神，重新沉浸到天尊高深莫测实在很容易懂的六个字里，忍不住再次互相询问：“天尊刚刚说什么？”
“天尊好像说，说……他不回来了……”
“天尊在这天帝之位上坐了才不到一年啊！”
杜仲眯着眼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道：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师叔祖这样，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为了放心地离开这个位置。呵，是你们凡仙俗子不懂。
众仙稀稀拉拉地散了，接踵迈出琼楼玉宇，干漆仍杵在那里，两眼迸发出熊熊烈火。
半夏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父亲大人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家丑不可外扬，若要发火，换个地方？”
“你也配说‘家丑不可外扬’！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非要让我沦为六界笑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戴了绿帽子！”干漆冲她咆哮着，怒发冲冠。
“父亲大人息怒啊。”半夏嘴上说得恭敬，却总给干漆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忍冬的生父若是旁人，偷偷提醒父亲便也罢了，偏偏忍冬是天家血脉，不容马虎，还是在琼楼玉宇这种神圣的地方说出来合适。”
“孽障！”干漆忍无可忍，对着半夏的脸庞掴了一掌，因着极其愤怒，他并没有控制力道，白净的面容上登时出面五个清晰的手印。
她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却没有表现中悲伤或是愤怒的情绪来，却冷笑一声，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道：“父亲大人说我是孽障？我才是你的女儿啊，亲生女儿，你从小疼到大的忍冬跟你毫无血缘关系，要说孽障，你应该骂他啊！”
干漆恍然明白了什么，咬牙道：“我从小多疼你弟弟几分，你恨我，你故意的！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温婉恭顺，你恶毒得很！”
对于“恶毒”这样的字眼，从干漆口中说出来，半夏已经有些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她扬起眉毛，道：“怎么会呢？半夏正是因为知道父亲疼爱忍冬，对他寄予厚望，所以才想成全父亲。你的忍冬那么好，那么金贵，区区仙君怎么能够，殿下的身份才配得上呢！”
干漆指着她，伸出的手指微微有些颤动，吹鼻子瞪眼之后却憋不出一句话来，恨声道：“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半夏及时侧身，以一管玉萧阻挡，轻松避过他的招式，嗤笑道：“你是我爹，我不会跟你动手。但是你看，其实你的招式，我都能避得过；你命令我做的事情，我都有能力拒绝；你骂我的话，原来我也能做到充耳不闻，不管多么难听，心里都掀不起波澜了。”
干漆正要动作，却发现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下朝后，琼楼玉宇鲜有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半夏双手执萧，玉萧声响，吹出重重叠叠的花瓣，在琼楼玉宇外设下了禁制。
“我从小都被教导着，‘天下只有不是的子女，没有不是的父母’。现在想来，这究竟是哪个不讲理的父母发明的话啊。”
“小时候，秋洲老仙的夫人往府上送了很多仙酿桃果糖，你全部给了忍冬。我问能不能给我一块，你对我说，‘你是姐姐，怎么光知道跟弟弟抢东西’。后来，我看到忍冬把吃不了的果糖全都扔到池塘里喂鱼……我悄悄哭了一顿，却不敢怨怼父亲，只怪自己嘴馋，回到房间里抄了一百遍‘孔融让梨’。”
“我二百多岁的时候，修炼时冒进，身体受伤，鹏举先帝赏赐了一枚疗伤仙丹。你说我的身体能自己康复，不吃仙丹也能好，自己修为不当就该记住教训，有何脸面吃天帝赏赐的丹药。后来，你把那枚丹药给忍冬吃了。”
“你退隐的那一年，鹿鸣山产了两块千年玉石，母亲提出，两块玉石，一块镶嵌在我的玉萧上，一块镶嵌在忍冬的长戟上。我高高兴兴地回去取我的玉萧，路上碰见忍冬，问我父亲给他镶嵌在长戟上的两块玉石好不好看。我在想，是不是我修炼错了方法，父亲为了让我记住教训，才不给我玉石。”
“忍冬受封仙君时，父亲大摆宴席，为他庆贺三日。后来母亲出面找到天帝，说忍冬年幼，长幼有序，不该薄待于我，竟然也为我求来了仙君一职。当然，我现在才知为何母亲的话在先帝那里那么有分量。我受封仙君那日，你却令我跪到祠堂，教育我女子当克己受礼，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事，不该妄求高位。”
“可悲的是我从来都觉得父亲说的话就是对的，从来没有过任何质疑。我孝顺，一直把父亲的教导奉若圣明，循规蹈矩，从来不敢行差踏错；我忠君，哪怕有时候觉得鹏举先帝做事不当，也拼命说服自己要敬畏天帝，不该有任何逾越的心思。凡事必先自省，即便是别人的错，我也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来不敢怨怼任何人。”
“你从教育我要把家族荣耀放在第一位，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我嫁给九重天太子，想着定能光耀门楣，期待着能得到父亲几句赞许。成亲的时候，你却压根没有来看我一眼。我只好对外声称父亲闭关多年，无法出山。”
“可是忍冬被关入天牢，你接着出来了，为他四处奔走。我也曾苦苦向天尊求情，你却仍然嫌我做的不够，跑到沧海殿对我破口大骂，丝毫不在仙侍面前给我留面子。”
“我成了太子妃，饮歌却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妻子，夜半梦中，他经常喊着尊后的名讳，醒来冷冰冰地称我一声太子妃。虽然我对他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我会很伤心很难过。”
“天尊执掌六界之主大权，我渐渐意识到，原来我曾经效忠的天帝是那么不堪，我曾经的‘忠’是愚忠，曾经的“孝”呢，也是对的吗？为什么我必须事事以你为准绳，为什么我要为了让你满意牺牲掉自己的幸福？我不配为自己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