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华衣今日穿了件灰青长袍,衣领和袖口上绣了金牡丹,浓艳华美。黑发松绾,前额饱满白净,同样的牡丹镶玉金步摇插在墨发之中。此前龙王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看她,如今她站在灯下,明珠在她身侧洒下淡淡明光,身后的烛火勾勒出她的身形轮廓。
雍容华贵,美艳无双,她嘴角噙着笑,一勾唇
便是西海最温柔大气的长公主。
“父王,您说的,女儿一定谨记在心不敢忘记,二弟与三弟的争夺,女儿定不插手。”
……
龙王苦笑一声,缓缓的闭上眼睛,仿佛缷去所有的力气:“好好,好,如此就好,好啊……小衣,父王累了。”
叙华衣低头轻拜一下,恭敬又亲密,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她端起已空的药碗,悄声道:“那女儿告退。”
殿门轻合,四处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龙王这才睁眼,眸光所过之处皆是幽冥地狱,鬼哭狼嚎的嘶吼声在耳畔炸开,黑白无常魅影飘飘,无形残影,哭丧棒响,白幡飘。他费力的眨眨眼,混沌的眸中滑下浊泪,自眼角翻滚流淌,一滴一滴,渗入发际之中。
无人看到,无人关怀。
如今他残破不堪的身子就算翻个身都是劫难,烛火亦驱不走那心上的冰印。
哈哈哈,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天命所至,无力回天。
穿母衣,承母愿——
要杀自己的,不是天命,是自己的女儿…
第42章 佛界恩怨
龙王太熟悉那件灰青长袍了, 那年四海升平,四大龙王借佛界天蚕丝织就锦绣绫罗,制作过程漫长又需万般小心, 稍有差错便前功尽弃,那领口团簇金牡丹, 几乎集齐了名满六界的的绣娘,她们一针一线日夜颠倒这才绣成了那栩栩如生的花枝薄叶, 纹理脉络。
西海水宫以天下绝品相赠, 以迎即将入主西海的龙母,灯红烛燃灼, 舞姿曼妙,靡靡之音响彻水宫,直上昆仑山, 一如普天之喜。
龙母衣,名“戴月金凰裙”,千百年来都是龙母的衣裳。
领口处华美的牡丹花下, 有一滴龙王的心头血, 蚀入绸罗,浸染丝线。
侧殿内珠光黯淡,烛火摇曳, 亦抹不开角落处的阴暗。床榻上的人紧蹙着眉,面色惨白,鬓角的碎发散落在一旁, 发梢略灰白, 仿若冰霜烈打的细草,尽显颓败。
他抬眼盯着前方床阁上轻垂不动的轻纱,无人知道, 那一团卷挽起的青纱中,藏了一个落着红穗子的沉香结,那是他从洞房花烛夜里被龙母剪破的喜帕上取下来的。
混浊的瞳眸之上印照着那一抹艳色,天地尽灰白无色,唯眸心一点红,龙王半眯着眼,嘴唇苍白,眼中有片刻的失神。半晌,他指尖用力抓住手下的床榻,骨节泛白,青筋暴起,似乎是想坐起身。
床榻上的被褥是六界出了名的碎玉绸,与它的名字一般,千金难求,是普通仙家得不来的。那碎玉绸华美柔软却也结实,此刻被他攥在掌心之中,却生了几道褶皱,直到他用力起身,呲的一声,清脆响亮。
……
龙王重重的摔回床榻中,一声闷响,苍白的额头上乍现半截龙角,龙角已裂,血流不止。
蓦地,他又想起了当初龙母息眠时,她身着红袍阖着眼,面色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红唇轻抿,仿佛下一瞬便一展如花笑魇,乌发之上金簪夺目,西海珍宝尽属她。
只是,那日他不敢看她,只冷漠的拂袖离去。
在他的记忆中,那夜意外的难熬,第二日天未亮,他再次进入幽堂,见她时,亲手将戴月金皇裙盖在了她的身上,目光所及他纤长的皓腕,两串镶玉金环静静的
附在腕间。
那个人送给他的东西,她到死都要戴着。
他又生气了……
一怒之下,将两串金环串联封印,仿若天牢镣铐,系上玉棺,将她禁锢其中,强行留住她的魂魄,让她万年不得轮回,永生永世待在西海水宫,逃不过龙母的册封。
后代子孙,皆知她是西海龙母,是他的女人。
他将她放在幽堂之中,加固结界,但念及华衣是她的女儿,恐日后女儿思母,便特意为她留了一处漏洞,让她能够常去陪她说说话。
可谁想……
如今她竟穿了她的衣裳?
“咳咳——咳,咳咳!”
嘶哑干涩的咳嗽声响彻侧殿,更显此刻的苍凉凄冷,青纱晃动,龙王脸憋的涨红,指尖颤抖,通红的眼角生了几分湿润。他勉强咽了咽喉咙,目光定格在那点红艳上,嘴角扯开了一点笑容。
“衣儿穿了你的衣裳又如何?她要杀我又如何?你生生世世,都…逃不过我,师姐……”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
莫瑶醉,原佛界尘拂祖师的亲传弟子,美人琵琶,芊指可摘月,倾城一笑,名动六界。一同与她修炼成佛的,还有师兄越灼和师弟叙夫介。
三人才子佳人,佛法深厚,曾相携斩妖除魔,一度被奉为尘拂祖师百年传人。
后来师弟叙夫介入西海承龙王位,制就戴月金凰裙迎娶莫瑶醉,尘拂大喜,点头应下这桩美事。成婚当日,越灼堕魔,并在龙王长女叙华衣诞生之际,一统魔域,叛出六界,自此再没有踪迹。
直到后来弃怨儿为了凌霄花霍乱魔域,他也从未出面。
百年后龙母息眠,龙王孤苦,当年的佛界三人,一消一亡一独活。
此后,再无人提及此时,这一段往事便如同星宿之争,缓缓落幕,千年消沉。
烛火已经燃尽,龙王只觉得浑身困乏,再没有半点力气,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他轻轻的扇动眼帘,然后沉沉睡去。
口中不时呢喃一句——
“你只能是我的,师姐……”
游鱼畅然四下游动,纵然头顶上一片霜雪冰封,也有琉璃灯盏熠熠生辉,落下一片光明,驱逐黑意。身后龙王宫门前玉柱
之上翡翠玉盘,处处辉煌。
叙华衣缓缓出门,面色寡淡看不出情绪,如画的眉眼一如平日的温婉,眼帘轻垂,睫毛纤长,遮住她深邃通透的眸子。手中稳稳托着药瓮和白玉碗,戴月金凰裙华美高贵,绣了金线的裙摆掠过平整干净的地面,直下台阶,朝远处走,耳环作响声音清脆,游鱼咕噜吐泡。
金龙见她走远,重新盘踞在柱子上休息。
视线里,那抹明丽高贵的身影朝一旁拐了去,直到最后一点裙摆也看不见。
“公主,幽堂生异!”
!!
叙华衣猛地顿住脚步,仔细听过去,月度的声音再次响起,萦绕在耳畔。
“好像有人丢了东西进来。”
……有人丢东西?幽堂神秘莫测一般人不可能寻到它的踪迹,更别说丢进来东西了,整个西海只有父王与自己知道如何进入幽堂,如何破除灵堂结界,难不成是父王?
不,不可能。
叙华衣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龙王宫中躺着的人她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父王无异,他日日喝自己熬的药,哪里还有力气打开结界?
难道有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叙华衣百思不得其解,眉峰紧锁,红唇抿了抿,轻薄的身子静立在琉璃石下,周身皆是挡不住的贵气。
正想着,月度又传了信来。
“是几个被打晕的仙者,修为高深,适合炼药,公主,今日已经是十五了。”
叙华衣抬眸,“可看清是何人送过来的?”
“那人隐了踪迹,属下查看不出。”
“罢了,守住幽堂,我这就过去。”炼丹炉用过之后,需皇明火清灼五日才能祛除上次的浊气才能再次炼丹。上次炼丹已经是五日前,如今,可以再炼了。
“是!”
四下安静无人,那原本端着托盘的手指轻掀,药瓮落地摔成几块,几点药渣摔在一旁,残余的药渍从瓮底缓缓淌出来。西海所用之药皆是上上品,对于普通的游鱼来说,浅尝一点就可以获得修为,如此离化成人形便更近了一步。
叙华衣并未注意脚下,只迈步朝某处走过去,她的身后,破碎的药瓮之上,药香四溢,吸引了诸多游鱼虾蟹前来品尝。
不多时,横尸遍地,随风浪四
处飘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