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鉴。”潇君打断他,看这人脸庞长得瘦小,在自己面前又是伏低伏弱,忍不住攥住他的脸来回晃了晃:“看看你,表面文雅无争,其实是个坏胚啊,心里的恶念居然比我还多。”
徐鉴瞪着眼睛不敢反驳,以为他不乐意自己所为,哪知潇君把青瓶塞入怀中:
“不过心意我还是收下了。”
再回上黄泉路,在尸骨幽息的深处,他的美人已醒过来,梳洗整齐地敲着洞中光灿的水晶击石奏乐,声如夹岸夜雨。彩饰烂溢流光,蝶翻金粉,是楼上月乘风下眼前。潇君看着百谷的侧脸越发熟悉,正停走不前,百谷一回头,立刻停了手里的叮叮当当,扑进他怀里:“以为你被抓走了,吓坏我了!”
潇君揽过他来:“你想我了?”
百谷立即亲他:“除非我忘记,不可能不想你。”
潇君暗笑他不知早忘记多少人,就把食盒提起来:“我去寻了酒肉,免得你总朝我发脾气。我们该学秦人合卺,交杯共饮。”
“你呀,倒想得开……”
失了爱火的百谷冷静下来:“我爱你,津滇,可惜我是在这里偷日子罢了,细想现下依旧千劫难尽。你失了神力,岚间得了天衰,我兄不知去向,若是岱耶追来,你我难逃一死。”
潇君抿了嘴在他旁边坐下:“你怕岱耶么。”
“我从前不怕。”
百谷难过靠在他肩膀上:“越往山上走,越疑惑。我在洛阳时,日日盼着岱耶能保佑我。也许是山水长远他听不见。如今他能听见了,却要伸手害我。”
潇君:“如此,是神仙伤你的心了。”
百谷猜来猜去:“神仙伤我,难不成我也伤过神仙吗?我只是不想让妹子来……顶替了她,岱耶就向我发火吗?
我要来,爹不许,狠狠打了我的脸,结果是他先心疼了,只好盼着有个喜缘福报。寨里人么,有说祭物要被宰割剥皮的,有说终身嫁娶之事的……我还偷偷预备了、预备了,那个……都叫你给扔了!”
说罢拧眉瞪了潇君一眼。
对方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个木头削的角势,只好答:“便是注定给我扔了的。”
“哼。”
百谷托着腮,继续说:“大概神明要阴晴不定,就阴晴不定。田里几时出太阳,几时落雨,谁能知?也许对他们来说,反复无常就不算得有错吧。”
潇君觉得他有意思,想逗他:“既然神明的对错与人的对错不一,那便反抗吧,你我就此远走高飞,不在岱耶的对错计算里,活出人的模样来。”
百谷:“我是想走,跟你去有苇花开的地方,这是我自己想,反复想。别的人如何想呢,定是想我死活都好。”
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对,别人也想跟心上人去看花呢。”
“百谷该自私些。”
潇君摸着他洗透的湿润发梢,诱导着:“是我重要还是别人重要?”
“嗯……话不能这样讲……”
“他们推上山的人祭,是叛争之前的拉锯。如长安里的龟兹、回鹘质子一般,是暂时储备兵戈的镇板。”
百谷不乐意了:“质子们整日快马蹴鞠,整夜留连画舫,别提多快活,哪里跟我一样挨过冻了。”
“是我不好,令你受委屈。”潇君亲昵地吻他耳尖,又把从山上带来的饭菜端给他:“喜欢腊味熏味么,我拿了一些,还有你的汤。”
百谷疑惑地接过来:“你如何拿来的?”
潇君答:“我自有办法。仔细吃吧,等你恢复力气也该为我跳一支舞。”
“还有闲心看舞呢,才被你抱了,大腿都是抖的。”
“是么,我摸一摸……”
两人嬉笑缠磨,百谷的腿根被捉住,倒在地上被他压着,就用膝盖顶潇君的胸口:“坏人,让我吃饭!”
“你从前为山神跳,今日为我。”
潇君眯起眼在他耳旁吹气:“跳完了,我也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绝对会喜欢的东西。”
百谷想来也对,万一这是他们最后躲藏的轻松日子,还不让心上人见见自己的从小练起来的技艺么,既然神明失信,此舞便不再神圣了。
百谷双手找到潇君的手,与他叠在一起,十指交握:“我们若平安在一起,往后会做什么呢。”
潇君:“你想与我做什么?”
“带你去洛阳帮我揍人。”他笑起来:“他们好讨厌啊。我离开的那日,还有人绑我,若不是我手脚灵巧脱了绳子,指不定被卖到别人家里做小的了,心里一直气他们,又没有办法。”
“竟拿人做买卖么。”
“是呀。我还想跟你一起在船上开茶摊,开食铺,在水市里游逛着做买卖。还有啊,可以找个别人不要的闺女养着,我妹子就是这么被捡来的。我还想……”
百谷觉得想一想也好呀,想一想就很幸福了。虽然是假的,是瞎想的,但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能跟心上人多处一会儿,有些适可而止的妄想,就足以打发他了。
“好。”潇君拉他起来:“我陪你去。”
他会陪他去下黄泉路,一路送进冥府,再也出不来。
百谷终于吃上自己煮的饭,拿着软糯的羊蹄和烧腊,用沾满油汤的嘴“吧唧”亲在潇君的脸上,欣喜道:“好好吃,我病怏怏的相公还是能干的嘛。”
潇君用手背默默擦脸,看他把镇痛又提神的药逐渐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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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人在看饭,吃人的人也在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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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宝刀截活水,飞絮断青云,百谷双脚璇舞生起风波,右掌以枯枝代剑旗,挥遣西风,摇唤春来,比之以往跳得更威猛,形柔软,肩端直,意气风发,像参见万古武灵。
此前百谷吃完饭稍一歇息,便蹬蹬腿站起来,用酒碗舀了溪里的清水放在那人脚前。
潇君盘着腿挑了一下眉毛:“这是什么礼,仿佛拜死人。”
“尽说不吉利的。”百谷用手捏他鼻子:“清溪先有蛟龙窟,听说过么,此地配你正好。再说,水龙嘘气成云,醉潜渊池,河伯祭坛应装水碗。”
潇君勉强应了,两指沾了水又要钻进百谷的嘴里沾他舌头,还问:“以往你送山神什么。”
百谷作势咬他:“又吃醋了?”
“是,你快说一说。”
“并非我准备,有巫姥去做……”百谷展开手臂,玉指压紧伸了个懒腰,短襦便提上去露出小半胸膛,有雨后平湖、皎月娆花的姿态:“在山神树前摆放米、酒、肉来焚火,等她咏完祷词埋下灰烬,再让我跳……唉,好生伺候得呢。”
“他不知你的好,这下都成我的了。”潇君一把抱过人来舔他肚脐,在一点凹下去的地方舔满水渍,这里连通着心与腹,很容易嗅得到人身体里的香。
百谷发痒,笑着推他:“别闹津滇,你说,我若向坏的神祈求,我也成了坏的人吗。”
“自然不是。”邪魔对他说了为数不多的实话:“坏人的心里没有神。”
所以这舞在途中忽作彷徨,逶步盼转,凄容迷茫——百谷用三十天别了故乡一年三百日的夏天,不见熏风芭蕉、薇露彩雾,人落崔巍后,九千里外不可还。一路冻云千丈,积雪封城,三遇三别,世事无端……百谷惊速跃起,跳脱似豹,他不能停下,停下的心更乱。
薄衫阔袖云度月,散发虚影映山青,潇君不知不觉看得合上牙关,仿佛误入蝴蝶的梦或黄昏的鹭洲,纤弛飘忽,长羽扑扬,纷至眼前,便自责为何早不在祭祀时细细观看。
美人击剑空中顿挫洒脱,昂扬回首,奔星扶轮,铿铮霆骇;光踝银铛卷碎水,颗颗珠雨,尘烟一扫,洗明君心。
若是聚拢在怀,便是掬明月在手,人间独绝,一赏忘忧。
应有琵琶横笛,管弦羌鼓。潇君思量着,随手解下佩玉敲击壁上宝石,二石奏律,满洞铮将声随,不时强弱缓急次第相继。
青年见他看得投入,忽绽千姿巧笑,在他面前从容盘桓似汤汤溪渡,浮腾落跪似菱荷风摆,这不再是献给神明的祈舞,应是予以爱人的热情姿态。
百谷曾经就是这样笑不休的少年,踏舟妙舞,斜枕高树,喊上阿兄去看小象在泥坑里打滚。后来胸中有了闯荡远方的志向,甘愿漂泊无定、忍耐孤独也要活得光彩。但世道并不光彩,百谷快速地见到了它的险恶,被打被卖,因此挫光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