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来索回,而那老叟,居然就当着他的面把东西装进了自己怀里,还问:
“哦,不还能如何?”
“你、你怎么耍赖皮?”
百谷念此人高龄,长幼有序不好发作,心里是气急,左右繁忙商旅寻不着人帮忙,没有蛮夺的胆量,只好说:“就这样盯着你,谁来了,我就跟谁说你是个老无赖!”
老叟笑了一声,靠在墙上,又拿起自己的饼子来细嚼慢咽:“请便。”
百谷揣着手走来走去,想在路上碰一碰九鸩,喊哥哥收拾一下这老东西。结果疑问太多,没等一刻就忍不住了,又回去问那老叟:“你刚还没回我呢,洙尾是什么。”
“洙尾不是什么。”老叟拿出皮带喝凉水:“洙尾是蛇神。”
“蛇神……”
又是蛇,最近的事总与蛇有关。他话音刚落,怀中白卵颤动,还以为要摔了,赶紧捂住:“哎哟,瞎动什么呢,要生出来了么。”
老叟闭上眼睛,继续讲:“我见过他,他们没见过的蛇神我见过。那日他在新谷节喝醉了,倒在水里,采藕经过的人都见着了……最后一面时,他领我们从村里出来……
外面全是水啊,涛涛大浪,跟那浪头一比,人实在脆弱,他就背着我,说小娃,你可抱紧了,我就抱着他的肩膀,踩在他尾巴上,跟他在水里晃着弯儿地游……”
百谷不明前因后果,见他说得投入,只得先听着。
“我娘在水中染疫,到了新家不多时便走了。末了说,要记着他,得记着,说了好多遍。
但我还是忘了,大越城太大,同龄的娃娃也多,从日出玩到暮色,它让我忘记了过去的村子,忘记了曾经泡过的荷塘。”
百谷这才了然:“所以,太爷现在想起他来了?”
老叟睁开眼睛:“孤老忽梦少年愿,愈到惭处愈明晰……我得还债,让更多人知道他。”
百谷急忙问:“那洙尾长什么样子呢,还记得吗?”
他一提名字,蛋又继续颤,百谷这才明了是它故意在引导自己,想起路上看到的尸体,百谷自觉问到了什么关键事,一时心跳得厉害。
“他人身蛇尾。”
老叟说:“总是游荡在一片红花里,在月升处唱歌。常有一条碗口粗的树蟒围着他。”
“是、是这样么……”
百谷低着头,抓住衣角:“你觉得他,还在吗?”
“在的。”
老叟掏出了银镯子,用存了黑泥的指甲摩挲起来:“他在等我们回去,重新摆上烈酒,挖水菱角。
我隐在泥泞中的神明啊……太苦了……”
百谷转身,将蛇卵悄悄取出,见它铭文辉煌,温暖可爱,就放在嘴上亲了亲壳。
“你还是喜欢这个名字么,好吧,那就这么叫你好了,洙尾……”
“洙尾。”百谷说:“快点长成蛇神啊,有人爱你。”
存放百年的灵卵,终于被唤醒,裂出它的第一道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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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了梯子才上来的!
第25章
百谷捂着蛇卵走远了,要看从里面钻出个什么东西来,连镯子都忘记要,一路走回了芳树笼秦栈。抬眼见他兄正在挽着袖子给牛喂草,泡花树被风吹送,落他一身细小白花带着杏黄浮蕊,本来青白相间的素色衣裳里无心藏下暗香了。
百谷凑过去闻他:“九鸩哥好美呀。”
九鸩像小时候一样刮他鼻子:“玩够了?我们走吧。”
他把百谷扶坐在牛背上,一边出来门,一边把鲜花饼撕成块,喂进弟弟的嘴里吃:“山上一冷,糕都冻冰了,趁这时候多尝尝吧。”
“你去买这个了,”糕点甜得百谷眯着眼睛,“阿兄若真能随我一起去就好了。”
“还耍呢。”九鸩看他:“你以后兴许要在山上的冰水里给人洗衣服,砍柴做苦力。”
百谷又哀愁起来:“怎么提这个,原本挺开心的……”
九鸩责怪他:“这你也能忘?哪天把我忘了算了。”
百谷赶紧低头亲在他脸上,坐姿不正,牛哞声抗议。
没走几步又回了茶铺卖坊,这次人群里吵闹得更厉害,几个大嗓门的靺鞨人在吆喝。百谷坐在牛上看得高,遥遥地见是之前的老叟举着什么东西在叫价,心里咯噔一响:料想是他把自己的镯子给卖了。
本以为是留给老人一个幼时的念想,看来并不珍惜,立即典当出去,当时对着银饰认真地看来看去,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估算更高的银价。
“他编故事哄我呢?”百谷跟九鸩解释了之后,立即跳下牛背要讨个说法。
九鸩拉他:“他现在不认账,你还能抢过来么?人这么多,兴许会让你下不来台。”
“那怎么办?”
“换我去。”
还未有更多动作,吵闹之处已有人发现了杉弥,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渐渐安静,辟出一条通路来。
茶农们看他收拾远行的行李,纷纷问着:“杉弥大神,昨日刚到就要走了么,明年春天还来么?”
杉弥牵着百谷向众人告辞:“小仙同家弟从此处上山去,也许回,也许不回。”
人们担忧:“不回是什么意思?”
他笑答:“人不回,春日总回的。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顺条的茶树。等不到我,花一样会开,雨一样会落。”
人们面面相觑,茶税繁重正是需要杉弥之时,恐他一去不知所踪,如他师父那般云游四海飘渺不定,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挽留。
九鸩在人群中寻找着,见那老叟手里持的正是百谷的镯子,便对他拱手相问:
“临行前,小仙有一心事要与老人家求靠。你手中之物,正巧与我弟手上戴的是同一双,能否买下它来,凑个成对圆满呢。”
百谷怀里的蛋壳碎了几道,还未探头,正透过碎裂之缝隙窥探世间,见那老叟身上正有旧识之气息。
“你不是我的神。”老人对杉弥说:“何迩人不认你,也不卖给你。”
百谷抢话:“就不该卖,是你抢走的,应该还给我。”
老叟:“咦,是我要的么?不是你亲手塞进我手里的?”
“就是让你看看,看完了还给我。”
“你可没说还给你。”
“你!”百谷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憋了半天望着九鸩:“果然赖账了。”
旁边有人窃语:“这老头子想把赃物卖给我们么?”
“抢了杉弥家里的,要招祸了……”
杉弥依旧温和淡笑着,对老人说:“原来如此,不以种茶为业的何迩人,自然不看重杉弥带来的丰年。认为不信的神,就不应干涉自己……是这样吧?”
老叟强硬:“不错,你未曾进入我族村落,我未曾受过你之恩手,从年幼到枯槁两不相见,当然与你无干。”
杉弥低头:“听起来,似乎有理……”
百谷见他兄动摇,嘟囔:“哪里有理了,做恶事不叫人管了?”
杉弥正等这句,言道“正是”,之后双臂荡然一振,卷引西风,瞬间整条街上的茶种奋然生长,从筐里篓里,铺里屋里,枝叶交辉攀升,瑞金新叶长成浅翠深碧,怒然成林。
一时之间枝杈穿梭蔽日,如神龙爪角,光黯路迷,路人相隔两尺却不能视,皆被茶树覆盖。茶农和域外走贩未曾见过如此状况,从啧啧称奇到惊慌连呼:
“万万不可,客舍要被毁了!杉弥大神请息怒!”
万树勃发,木兴荣华,锦绣围拱环绕茶神杉弥,他在其中面如云花,端雅松柏,登一娇软芝兰负手而立,见老叟已吓得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神明有道,致君泽民,道意涵广不与人同,人之道,皆在神道其内。”
杉弥耐心同他讲论:“人自幼受父母师长管教,及长成身量,有益友贤妻约束,内里良心可分正缪,辨是非,进言举谏,肝胆常热,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说,何况神明乎?”
旁人附和:“不错,这老头当街卖黑货,是人知晓了内情都要通报官府呢!”
他们正说着,百谷发现蛇卵异响,一低头,跟怀中幼蛇探寻的红色眼珠打了个照面。
“哟!”他悄悄说:“你舍得出来啦。”
幼蛇通体银白,密鳞无暇,在额心上留一记小珠,如青白的月光石。它顶开了最后的约束,渐渐爬出来缠在百谷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