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吃,他就拼命对着镜子一遍遍矫正。
他阴暗,他就学习微笑,学习待人接物,将内心的怪物禁锢在最深处里。
很快,他一跃成了光鲜亮丽的江家少爷,于是,他决定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太阳。
江若望还记得那天是四月九号。
十八岁的程郁理就读于芜城一中,很快就要参加高考,正好到了放假的日子,他就早早来到一中门口的榕树下等她。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陆续续出了学校大门。
树荫繁盛,春光正好,本来是一个特别适合见面的场景。
他心里忐忑不安,想过无数和她见面的场景,她会不会十分惊喜,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大大方方牵着他的手。
或者是变得害羞,低着头小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的眼睛紧张地往校门口望,人潮喧闹,一眼望不到头,有个女生从校内走了出来,那个女生穿着校服,白衬衫,百褶裙,脚下踩着一双小皮鞋,脸仰着光,看起来,青春又明媚。
他的心在胸腔里跌跌撞撞。
她一头海藻般的卷发,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有两缕垂落在鬓边两侧,面容洋气精致,像是橱窗里的洋娃娃。
他一眼就认出来她是程郁理,十八岁的程郁理。
她的面容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可是脸上冷冰冰的,再没了小时候的神采奕奕,睫毛微微下垂,遮住那双棕黑色的眸子,疏离得像只猫。
一瞬间,江若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有什么从浩大的光阴里扑面而来,将他击得粉身碎骨,可冥冥之中竟然有种难以言明的宿命感,恐慌,不安,好像丢掉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血液里好像有闪电在一同奔流。
他抬腿朝她走了过去,来到她身边,唇瓣翕动着,“郁,理。”少女恍若未闻,与他擦身而过,眼神冷漠,睫毛一颤不颤,像错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设想过无数场景,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忘了自己。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那一刻,站在太阳下,戴着完美假面的江若望差点失控。
第41章 回忆杀3 晋江首发
世间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不是说好了, 不会忘记他?
江若望忽然回头,死死盯住了少女的背影,那种极致的喜悦与期待一瞬间变成了刻骨的怨恨, 他脑中忽然不可控制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尾随她,然后在某个隐蔽的街头巷尾, 把她强行拉进自己的世界,关起来,让她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人, 并告诉她。
——这是对你忘记我的惩罚。
——郁理,你怎么能够忘了我?
她会惊恐尖叫,哭泣挣扎,甚至会骂他疯子, 他都可以承受, 起码不要连一眼都不给他。
压抑许久的阴暗念头一下子好像将他反噬,把他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么想着, 脚步莫名动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跟着她, 每走一步,可怕的念头越发深入骨髓,来到一个巷尾, 他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一个背着单肩包的少年局促地靠着墙壁站着,眼含紧张地看着程郁理走过。
少女目不斜视,像是一株盛开在荒漠里的玫瑰, 永远只等着别人驻足观望。
他则躲进了阴影处,窥伺着两人,眼底那抹绀蓝色熠熠发亮, 这个时候的江若望已经看不出半点完美面具的模样。
他是躲在洞穴里面的毒蛇,信子凉沁沁地探出口腔,感知外界的温度。
滑溜溜、湿答答、粘乎乎。
恶心又恐怖。
身后停着一辆小货车,陈旧的镜子倒映出少年阴暗的眼眸,看到那个人是自己,江若望先是一怔,然后忽然自嘲。
就算如何压抑自己,怪物就是怪物。
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其实同她一样病态,一旦抓住某个人,就会恨不得把对方禁锢在自己骨血中,哪怕要把自己剖开。
这种爱带着自虐的性质,杂糅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愈合的创伤。
简直是伴随一生的诅咒。
他忽然不敢顶着这副模样出现在程郁理面前。
单肩包少年是个害羞胆怯的性子,校服拉链拉到了最上面,一板一眼,他肤色有些黧黑,倒看起来很有元气,眼看程郁理要离开,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叫了句,“郁,郁理学姐。”
程郁理顿住了脚步,眼神倦怠,语气冰冷,“什么事?”
少年紧张得耳朵都红了,不敢抬眼看程郁理,“我是高二七班的秦楠,我想问一下,郁理学姐以后打算考哪所大学呢?”
秦楠注意到程郁理好久了,她成绩优秀,人长得漂亮,却冷冰冰的,似乎从来不和任何人接触,像只独来独往的猫。
他喜欢她,又不敢表白,只好问她这么一个问题,想要能够离她近一点。
程郁理看着他发红的耳朵,蹙了蹙眉,突然问道:“你喜欢我吗?”
秦楠一怔,整张脸都发烫起来,被戳破心思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若望死死攥住了手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抵在手心,疼痛或者不疼痛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他只是望着少女的马尾辫,一颤一颤的,发梢是温柔的金黄色,柔软、脆弱。
终于,秦楠点了点头,声如蚊蚋,“喜欢。”
少女眉尖轻耸,说出的话毫不留情,“那还挺恶心的。”
秦楠脸上的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肉眼可见的难堪,他似是不可置信,忍不住喃喃开口,“什么?”
少女背绷得紧紧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暴自弃,仿佛还嫌不够伤人,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说,你喜欢我这件事让我觉得恶心。”
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脆弱得不堪一击,害怕被拒绝,更何况被这么近乎羞辱地拒绝。
秦楠彻底死心,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攥紧了单肩包的带子,狼狈地离开了。
江若望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疼痛了一瞬。
郁理不该是这样的,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太阳,拥有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善良与温暖,这种话,明明是他这种人才会说出口的。
眼前骤然浮现她抱着洋娃娃的样子,她笑吟吟地举到他面前,“送给你。”笑容灿烂,衬得一切都失色。
江若望无法想象洪流一般的年月迸涌而去,而他眼里的小太阳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程郁理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用手捂住了脸,她用一种很自厌甚至怨恨的语气说着,“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有人喜欢我?”
爱意从来不会长久。
温芹也不爱她,她是个冷血动物,不配任何人的喜欢。
她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注定要被别人远离,倒不如她先远离别人,她不想展露自己身上的刺,也不想把别人刺得遍体鳞伤,更不想暴露自己的本性。
太阳照在少女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让她看起来那么干净,可她纤细的身体却不停地在颤抖,强撑着自己深呼吸,驱散那些负面的情绪。
江若望看着她起伏的羸弱胸腔,顿时怔在原地,心脏好像被冻结了,又疼又冷。
他悲哀地发现,比起被她忘记,更让他绝望的是,她明明看起来那么难过,他却不知道原因,他被隔绝在她的世界外。
程郁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这里是廉租房,和她小时候居住的高档小区有着天壤之别,拥挤狭窄,没有太阳照得到,阳台上,数不清的衣服用一根麻绳晾晒,像是挂着无数鸟类的尸体。
这里嘈杂、紊乱、吵闹,充斥着不体面与窘迫。
江若望竟然不敢再跟上去,像是为了逃离什么,他转身离开。
他一开始太迫切想要见到她,甚至忽略了光阴在她身上的作用,默认她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她依旧是记忆里温暖的太阳。
他在江家戴着冰冷的假面太久了,他渴望她可以再温暖自己。
他抱着这样一厢情愿的期待。
他在背地里偷偷了解程郁理的消息,可是看着了解到的消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骂脏话的冲动——操.他.妈的人生。
温芹死了,死于割腕。
他脑子里突然嗡鸣了一下,心脏莫名麻痹,他继续拼凑信息,很快就将郁理与他截然不同的九年梳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