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47)

作者: 爻一一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一夜他们三人都没有睡,烛火通明,感受着黑夜间死亡的气息,第一次面对身边的人故去,触摸在夜晚心中有些害怕有些恐惧又悲鸣的哀歌。他们一直在追索亡者的模样和腔调,他们一直在聆听亡者过去的语言,回忆他说过、做过、陌生的、熟悉的、刺人的、温暖的、担负的、精神的、像奖章一样的一生,这一刻亡者再也不是他们可以在生活里拥有的亲人了,而像一个遥远非常遥远的精致的封皮一样,装帧着他在人间的一场经历与游戏。

这一夜,金禾一晚都没有尿尿。她虽然睡得很好,可由于换地方,爸爸把她放在一个陌生的阿姨身边,她很紧张。欣悦也睡得不踏实,她月份已经大了,起来上厕所看一眼手机,再躺下,再起来看一会儿手机,始终没有陆海的消息。她看到眼前的小女孩,是她选择的这个男人的孩子的时候,有些被分裂的感受,以为爱情永远会忠贞唯一,其实往往要与未知的很多东西去分享,这分享来到自己眼前的时候才发觉这终究也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浩劫。

死亡很可怕,死亡像虚构,像这个人没有来过世界一样。爸爸来北京,半年而已。走得匆忙,连自己都没预期,他确实这么快走了。到了后半夜,妍妍的腿发冷,她把头埋在沙发里,跪一会儿起来休息一会儿,自己也像副行尸走肉。死亡和失去是不同的,死亡是一种空荡荡的,是消失,是另一个世界的踪影,是永恒的暂停、静止。不知道这一夜的时间怎么过去的,第二天不到六点,陆海,妍妍从家里出发了。

他们在医院领取杨力,杨力就像个物件寄存在冷库。他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生命的东西就是物件,他躺在不锈钢的铁床上,工作人员把它推向他的亲人。这孤苦的一生,这匆忙的一生!人到了这个时候,硬框框的身躯,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奈!这一刹那就是天人两隔的一生!是否真的有灵魂从身体飘走?谁都不知道。陆海看到医院的门向他打开,工作人员推着小铁窗发出声音走向他们的时候,那白色的床围越来越近。

妍妍看到杨力的嘴巴微微张开,就像一个泥塑的假人一样,爸爸脸色太白了,他脸上所有的斑都消失了!皮肤白净的像涂了面粉!她站在他的头部左边的位置,不敢用手去摸父亲,只是嘴里喊着,“爸呀,爸爸!……爸爸,爸爸!”她小心翼翼推着承载父亲的床,生怕父亲从上面滑动,她一直用手护着两边,像极了小时候杨力护着她学习走路!她心里不想面对这冰霜了一夜的爸爸,她委屈地念叨,“昨天失去了爸爸,昨晚爸爸又被冷冻,今天,不…今天爸爸又要去火化,爸爸,这么匆忙,不,不,我不愿意这样。”她一边小步推着杨力的车往外面走,往出口走,陆海拿着亡故人的号码牌和证明,她一直护送爸爸到门廊前,紧紧抓住铁床。

“老爷子脸上血色都没有了,凝固了”……好冷的清晨,黑乎乎的。妍妍站在小推车旁边,运送遗体的小推车和病床不太一样,又窄了些。她不敢再去看父亲的容貌,刚刚推出来认人只看了一眼!只有两秒!她按照医生的吩咐送到门口,在医院的西门专门有遗体通道,不一会儿,陆海订的殡仪馆的车开过来,停在门廊上,就像宾馆门前的门廊一样,方便停泊上下人。殡仪馆的人从车里下来几个,他们戴着手套和口罩,先鞠躬表示哀痛,接着从医院的小推车上把杨力抬下来,放进了有些卡通,又有点冰冷的小老爷车上。那是陆海为爸爸订的最好的车,它的造型好看,他希望自己能用最好的心送岳父一程。

殡仪馆遗体运送车一辆,亲属车一辆,陆海的车一辆,这三辆车就像所有北京的往日的平常的清晨一样,行驶在路上。只是在黎明的灰色中,这三辆车打着双闪,在老爷车的最前方,帮着一朵黑色黄色绸缎的大花,越过了四环、五环、上了一段京藏高速,又匝道下来,终于停在了一个郊区种了很多树的两层的火葬场的门口。火葬场的院子很大,火葬场的建筑很古典,青灰色,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很漂亮的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头上没有任何饰品,只有挽起来的发髻。就像高铁和机场服务的人员,女子们化干净的淡妆,说话声音很轻,很温和,经过民政丧葬服务的专业学习,他们稍微减弱了失去亲人那种激烈的痛苦和悲伤意义,一副生死都是自然规律的淡定表情。他们排上了号,接着等待广州的亲戚,有两位和他们差不多一齐到达,昨夜已到北京。办理完手续后,妍妍看到父亲被放在小小告别厅的中央。

这里有很多告别厅,选择不同的告别厅有不同的价格,大小。杨力的告别厅中等大小,周围摆好了很多鲜花,花香是殡仪馆的一个特点,到处能闻见新鲜菊花和香槟色玫瑰以及天竺葵,估计这些花要用一整天,从第一具尸体到最后一具尸体,它们不是为了一个人开放的,尤其是在告别厅摆放在告别床周围的这一圈。有遗容化妆师过来问需不需要再画一下妆,还有需要其他的献花的花束否,妍妍点头或摇头,她也想将最后一程的父亲送的很好,什么都可以用给他一些。因为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海和妍妍接待了远方赶来的亲戚和两个父亲的单位同事,他们在火化之前赶来,下车,问路,找到告别厅,站在遗体的两侧。等人到齐以后,大概是上午十点十分,殡仪馆的人准备了简短的仪式。发言人去前面的话筒那里,“杨力同志,一九五五年生于广州……病逝于北京……一生待人宽厚,工作兢兢业业……”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日出高升,照进告别厅里,那些花朵有些蔫了,不像六点那样鼓起自己的身躯,妍妍被那些抒情的、怀旧的、悲伤的、亲人们的声音恍惚着,当她听到一声:“再看一眼吧,您的亲人,即将离去!再看一眼吧,您的亲人,永远的记忆!”耳朵边产生出咆哮般的失控,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她在泪水模糊了双眼的眼泪的世界里,看到模糊的那些人,推着父亲,走向了火化间,她从告别厅一路追着,一路看到他们仿佛推得越快,在看到“火化”两个陌生又肃穆的字时,停下了脚步。是的,爸爸的最后一眼,就是在那告别厅里,那远远的看着的样子,还有清晨领取他时,那很近,就在病床前的他的脸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在刚才进火化间的时候再看一眼爸爸,会不会爸爸的样子又变化了,变化是不是一种信息和回应,她多想再问爸爸点什么,或者和爸爸再谈一会儿,或者,再拥有有着爸爸的三餐四季!可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了。

按照流程,两个小时候左右取骨灰。陆海把家里收拾好的杨力的东西从车里取出来,一起要烧毁在殡仪馆院子里一个圆形的建筑里,妍妍打开这些父亲用过的东西,每一件都有深刻的记忆,她在失恋失婚的那个周末去超市挑选的牙刷和拖鞋,为爸爸挑一盒软毛的牙刷,为张桂兰选一双鞋底柔软的皮质拖鞋,她像履行一个仪式一样,跪在那圆形的建筑前先磕头,然后把东西放进去,这圆形的构造像一间房子那么大,二十多平米,可上面没有屋顶,死者的衣服和东西都要在这里燃烧以后跟着死者的躯体一起带往另一世界,青烟袅袅,这是殡仪馆的说法,也是民间的说话,也是目前来说,妍妍要进行往下的事情。她的亲戚们在商量杨力是不是应该在在广州下葬,可女儿在北京常住是不是也需要在北京买一块墓地,方便清明节的时候扫墓。陆海插不上嘴,他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但他看到杨力的意外死亡,似乎对生命也有了新的认识,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长大的认识,一种超越年轻那些局限观念的深度生命认识,死亡教育是终极命题,妍妍一个人跪在那里烧完了所有的东西,她身负沉重的东西,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晕过去。那圆形的房屋是死者所用的东西最后的堡垒,最终的东西都将在这城堡里燃尽归于虚空。

“杨力,杨力。”广播叫了爸爸的名字。

妍妍紧张地走到那拱形的小窗口,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递出来放在台子上,她轻轻伸手去拿,沉沉的骨灰滚烫,一阵阵的热量从粉末和骨头的碎片间传递到手掌,那热量仿佛是一个人在燃烧时最后的生死搏斗,那里面有妍妍的基因,有杨力的血液和记忆,神经和筋骨,毛发和牙齿等等所有的一切。取完骨灰他们商议把骨灰带到广州去举办仪式,这件事还要回去与张桂兰商量,火化的时候配偶不能在身边,也不能送,这是风俗,只能是儿女送父母,下一辈人送上一辈人。配偶不能相送,怕伤心太过或者亡者会把生者带走。所以张桂兰一早上在家里等候,她也毫无办法,在异乡身边连个姐妹都没有。

上一篇:此间断崖下一篇:我挺好追的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