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需要勇气,生命里需要运气,静下心来想想,两种气,其实真的难以持有吗,所有人的一辈子大同小异,以为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是各种自己难以发觉的雷同罢了。妍妍要比多丽早一些到家,她在公交汽车站听完了阿姨叔叔们躲雨时聊天的内容,又上了一辆公交车,里面全是雨水,抓着黄色的防滑杆的时候,意外的收到了陆海的短信。
“什么意思……这房子,我们不能住了吗?”
“是的。陆海想把父母接来北京,因为住着不太方便,他想商量一下能否出去租房,在生活费里再加一千补贴。”
妍妍穿着一双粉色有些肮脏的拖鞋,金禾在房间里写作业,张桂兰下午也没睡好,她最近睡得不好,刚因为给楼上的刘姐打电话经历过别人家的女儿女婿的情况轰炸而略微疲惫,加上给相处的最好的一两个亲戚说了下女儿离婚的消息,想得到一点父母辈的安慰,却换来了一些别人窥探隐私深挖故事情节的低俗而被亲情也有点挫伤,总之不顺的时候哪里都不顺,她这几周除了买菜做饭就是想着女儿的事,自己锻炼与否也不重要了,过去的乖张和火焰也被浇灭很多,总是她沉默寡言。也放弃了对陆海这个前女婿的追回和控制。
她蹲在厨房的地上正在收拾卫生,脸颊发黑发红。一张想对女儿笑着又笑的有些勉强,并且听到这消息如此残酷无情,依照她过去的性子肯定破口大骂,而如今,她感觉这事是对女儿的一种伤害,所以尽可能的语气平稳,就像陈述句一样沟通事情本身就好。
“那再商量一下,和你爸爸。”张桂兰继续收拾卫生,她把家里换了一幅模样,干净整洁,多了父母的衣帽架上的衣服,厨房里新鲜的蔬菜,还多了几样小东西。杯子,拖鞋,跑步鞋,外套。
“以前离婚手续上写的……是给金禾的,十八岁以后给金禾。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他食言了。”妍妍回答母亲。
商量把房子要走,这对妍妍是又一场打击。她不知道,夫妻之间,有了一个孩子,到了分手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凉薄。对方可以不顾自己的一切而提出这些残忍的要求,陆海的父母来也不过几个月,并不会常住,他们却要求妍妍重新搬家,带着孩子搬到临时的那些旅居的环境中,这个房子和这个家庭容不下爱情和婚姻之外的任何一点。这当然是残酷的,但是这便是现实的人生。现实就是从芬芳可以转化为刀口的过程,第一刀,有了其他的孩子,第二刀,欲将房子收回。陆海还有多少刀捅向妍妍,她还不知道,陆海就是现实世界,为她一再拓宽活着的难度,痛苦的周长。
妍妍紧张,不想双手奉上。“不,”她感觉有一种不可克服的力量,将她的头发和身体从高处拉下来,对方像铁掌一样抓住自己。“不能退缩,这房子不能拱手相让,或者,明天搬家……”她想了一连串的事情,搬家,父母,孩子,工作,距离,明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身边环绕,周游了十日地球的最北,还是和苦闷相望,她感觉衰败将长久驻扎在心里,那些所谓的重头开始的心念不过是偶尔的幻觉。一个离婚的女人永远地,就该沉闷在撕碎的现实里,找不准一点儿位置。连眼神也要望倦,望瞎。
“妍,平安到家。我的孩子们都很好,金禾好吗?”多丽的短信来了。
妍妍在将要失去住所的时候才恍然明白,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是和多丽的情谊,情谊是陪伴,而不是亲验。如果没有替对方能感受生活里苦楚的能力,这陪伴也形同虚设。不是多丽不好或好,妍妍从生存的夹缝和自我婚姻的危机里,重新认识人与人,人与心灵的关系。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把索要房子的事再重复一遍。“我和多丽也许从来都不是一种人。她心凉薄,要比我凉薄,能顾好自己。而我,不能,我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多丽想了想怎么回复,说金禾的爸爸要把房子要走吗?
“好。”妍妍回复简短,她不想谈论孩子和爱情,因为自己没有。自己没有的东西就不太想谈,美德和恶习总是混合在一起的,只是比例是多少人们不一样。这紧凑的命运的逼迫和现实的无情,让妍妍不想像晒衣服一样总是对外界晒残破的东西,她突然对命运和对多丽的认识像开了洪水的闸门一般,清楚又忧伤,“你我站在不同的人生境遇,互不了解。”她站在父母中间的客厅彩虹时钟下面,看着上面的时间一圈又一圈转动,不知道心中的界限和纯真究竟在什么位置。她也想起了在冰岛的时候罗森来电,当她刚从外面回到房间无意听到多丽的那句:妍妍的事儿管差不多就行了,还真管呢。她知道多丽很关心自己,可关心总是有限度,尤其是当罗森过多关心的时候。“不想了,都正常。”下周要开始电信的培训,工作上她也很想换个营业点,以免同事们总是询问金禾的爸爸怎么许久未见,没有来接送自己。
“爸,要不我申请调动一个分点,也搬个地方换换心情吧。你和妈跟我一起,正好需要一个三居室,这个太小了。”妍妍对着杨力,一会儿抬起眼睛,一会儿又落下来。杨力准备插手管一管女儿的事。离婚他认为是双方孩子的决定,父母的确不能过分袒护自己的孩子,可要把房子要走,涉及到生存的问题,他准备插手。“我来和他谈。”杨力言语里,有父亲的慈爱,有未卜的无望,还有女儿这段不顺利人生的教训,幽暗重重叠加,所遇之人所遇之事,哪里是一开始就能预测的。任何中年的交谈都不会像青年时候谈得那么多,中年是不容易相互交换意见的,和父母也如此,总是掖着藏着,特别是女人,有些关于家庭内部的破裂的东西不敢倾吐,装成傻里傻气的样子,或者温和的小绵羊,他们力求身处的环境是永远都搅浑不了的清水。可是再怎么装扮,还是不如青少年时候,那样勇气可嘉,经常被训诫,但真实可贵,你来我往,毫无分界。
杨力一时恢复不了好的情绪,虽然伤害没有来他的生活多久,却是他无能为力解决的伤害,除了尴尬和愤怒,他的一对黑眼睛闪闪发光。这子弹终究是子弹啊!枪林弹雨!他的手发痒,真想出去抽几个耳光给陆海……男人去会议室女人去厨房的年代过去了,他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一切选择的权利。他的脸上留存着憔悴的痕迹,即使有双黑色发光的眼睛。这时,张桂兰从厨房出来突然摔倒在地上,她没有扶住厨房门口那个白色的柜子,柜上的几册从外面带回来的广告页一同掉落在地上,妍妍听到声音赶紧去扶。
“一个人不晕倒或者不做手术,永远不知道自己多沉。”整家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就是妍妍,杨力,金禾,人不多,但也紧张。张桂兰巧妙、从容、自然地控制着自己意外摔倒这个现象,她变得有些温暖和亲切,每一句话都含有一种特别的珍惜之意,“没事没事,我是蹲着摘菜,一下子起来猛了,摔倒了。不要紧,不要紧。”这客套让妍妍和杨力都觉得张桂兰长大了,成熟又谦逊。当时,妍妍的心跳的多快呀!她甚至想因为这个白色的柜子搬家,要是能立即结束就好了。
她甚至、甚至感觉搬动家具的声音能让她有解脱的快感和兴奋。
家——家的小小城堡忧伤又磕磕绊绊,她换了一双丝绒的鞋子,把粉色的脱下来,这样走起路来毫无声音,不会惊扰父母休息,她憎恶了房间一圈,又不舍那边边角角,又不愿强硬的留下,她的强硬又不会起作用。她的命运就像被攻击一样,被甩到了围墙的外面,没有落脚之处,接近手背表皮上的神经分布的多,所以当她碰到陆海种植的一盆大叶子植物的叶子的端点的时候,感到像是刀割。
第14章 昨日的世界------城堡(二)
妍妍想了想,约陆海在咖啡厅见面。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这短暂分开的时间,让她作为女人愤怒、憋屈,却毫无还手的机会和方法。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连发脾气的机会也没有,所以那些还能发脾气的人应该相比较庆幸一点。失去了身份,发火也感觉不太合适。妍妍站在街头,想过人真是会千变万化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白头到老,吵到老也算白头到老,陆海连吵都懒得吵了,自从冰箱上的化验单来到她的生活——化验单现在已经躺在她抽屉里和她那些值钱的首饰放在一起,此时此刻,那几张化验单在她随身的帆布包里卷成有弧度的纸张,终于有勇气带着它。沉重的走过街头,她不再是背脊硬实的女人。作为过去的恋人、爱人,倒对他渐渐没有太多的恨意,或者换句话说,恨意到了极限后,便不恨了。这种被迫的善意,是经过痛苦的千锤百炼的结果。她十指交叉,在红灯的斑马线上,看到有一朵玫瑰花从路人的车筐里伸向车筐外,随风摆动细细的一根绿枝。